老张并不老,四十未到。可是自十几岁正青春年少时,狗市上须眉皆白的老爷子就喊他“兄弟”,小童则毫无错漏的唤声“大大”。二十年过去,十几岁时的身坯、容貌依旧,二十多年的老张,没有什么变化。 可是懂他的朋友,却觉得,必得有这个“老”字,才配得上他。
老张不好书本,十几岁逃学,不敢跟家里细说,一头扎进邻居的毛巾厂。高阳人织毛巾的手艺简直是天生的,他也没用学,自然就上机织布,按日轮值,日日上工,不声不响,一副埋头苦干的架势。家里以为他自认了这条谋生道路,也就默默允了。
织布行当的手艺里,织布、修机、改机,织布是最底层的手艺,男女皆能干,计件领酬。老张一眼望到了手艺人的顶峰,开始悄悄的学修机。早上带两条鸡腿,中午买一兜冰棍,全给对车的工友。请他帮自己看着机子,自己则爬到织机顶上。花版从机顶上过,多久过多少块,哪个眼管哪条线,一盯就是俩小时。修理?他早就会了!改装,可是需要明白各个细节原理的。夏日炎长,100平米的车间挤10来台织机,只挂4台吊扇。室外28度,室内32度。老张170斤,蹲在10公分的横梁上,五分钟全身湿透,十五分钟,机子下面就是一片水了。俩小时过去,老张瘫在了机子顶上。浑身酸软,手脚都不是自己的。可是脑子清醒。不能张扬,老板,工友皆不能惊动。他悄悄电话叫来表哥,把他从机子顶上背下来,去了医院。很简单,脱水性缺钾。一针钾液下去,又生龙活虎的上了机子顶。
第二年,老张堂而皇之的找了个20张机子的企业修机子去了。修机两年,吃住在厂里。改毛巾花型,改织机部件,一个人不行,又叫上堂弟。那时候刚开始兴起多臂多梭工艺,市场上每出现一个新花型,老板就买来一包货。老张坐在灯下,用别针将毛巾上的纱线一根根挑开,挑一根,记一笔。没多少文化的老张,就着一条毛巾,能写出一页纸的工艺图。对象进厂来看他。他浑身是油,大裤衩贴在身上。出去转转?换件衣裳!拿出一条,屁股上一块油,再拽出一条,俩裤腿都挂开着口子。对象叹口气,自己出去,买了一打工装裤给他放在床头。一个夏天,全部脏烂得看不出布丝来。 可是他的名气也算小小积存了。每每有企业夜晚约出去,钻进车里,悄悄拿出一条不知哪淘来的毛巾样儿,递过别针,递过纸笔,“想改个这样的花型,正好卖!”
转过年,老张拉了几个织布的朋友,酒桌上“学手艺”“多挣钱”“高人一等”的梦想一说,开春就组了一个七人的装机队。凭着这两年的名声,专给企业装机、改机。一行人水波梁山的作派,耍刀出力,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到了年底,也实现了大称分银小称分金的目标。
积攒两年,老张手里有了厚度。踱着老宅的三亩闲地,他觉得,自己应该从手艺人升华一下子。
办个小厂?
办!
钱不够啊。
我去借!
老张对象,早成了媳妇,心怀叱诧,极力支持。
几番折腾。除了房子不是自己盖的,老张厂里的一切,大到设备组装,上机出活儿,小到墙上订一颗螺丝钉,都是老张自己拾掇起来的。生产上的一切对他都是小菜了。他早就在这几年的手艺活里,干成了技术上的“老”张。
可是“酒香也怕巷子深”。产品没挑儿,卖哪呢?
老张没怎么出过门,坐高铁,转地铁,乘多少多少路,他一听就懵。跟着几个朋友,背着两包货,一路辗转千里到一个市场。熙熙攘攘的地界。客户在哪儿呢?自己找呗。朋友们都分散而去转店铺上门推销去了。老张乐了,原来是这个路数。
自此,老张时不时背着包出去转市场了。遇见人家摆货,就替人搬重上架,碰上人家来客,就递水端茶。样品从不摆在明面上,都是店主主动问货主动要货。老张什么时候都是一个字-“有”!老张有货!这么多年,什么工艺的货他不懂!什么样的货他搞不来!嗯!要论货熟,他老早老早就是“老”张了。
老张有十几个工人了,举手动脚,一线一梭,整天东绊西缠,全靠老张一把嗓子喊。一天,出嫁的姐姐回来,见他嘴里喃喃着,急匆匆的向车间奔。“我去开个会。”开会?姐姐有些哑然。随手一翻,见他桌子上杂乱着几张纸,反复写着几段话,“什么是出勤率”“安全生产三点”,“三”是从“五”改到“四”又改来的,底下勾勾抹抹,赫然还有“你要是不听话……”“你是来挣钱的……”等白话粗语。原来这就是他要开的会。姐姐晒然一笑,仔仔细细将这些稿帮他收整好。他是“老”张,这样说教的话,他拿来开会,或许会更能事半功倍吧。
现在老张开会不用稿了。他挂了黑板,自己定了几条规则,一本正经的往黑板上抄。字实在太难看,他雇了个厂长,整整齐齐抄上,一五一十的干下去了。
老张真正成了老张。他走在厂区的甬路上,父亲正指点工人平掉绿化,搭建敞棚,储料区得挪出来;大门口的两间食堂得拆掉,工人宿舍不够用了,得盖一排宿舍;门外边的树伐了,正建300平车间,设备得上套新的;影壁旁边也得安排下,得打眼井。如今地皮咫尺成金,他这个小厂要发展,只能挤兑自己这一亩三分地。虽说东一块西一块的,可是有什么办法?这也是只麻雀呀,五脏六腑都得有啊。
如今老张在城里买了房买了车,老婆也还漂亮年轻,可是病痛不断,儿女也还健康聪明,可是学习不够好。得到和错过,从来都是孪生的。老张觉得,一切都有秩序,有规律的往前走呢,他应该过得从容点了。 因为他实在已经是老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