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里的父亲

那一年的秋天,父亲突然走了,猝不及防。正是夕阳落山的时辰。因此,每当看到夕阳西下,总会想起父亲。

晚饭后散步,是我多年的习惯。那一晚,我的爱人接到乡下大哥打来的电话,说父亲没了。她就满大街的到处找我,当她气喘吁吁的站在我的面前,未及开口,已是泪水肆流。 我说“你怎么了”?她又不敢直白的告诉我,只说,“爸爸不行了”。我说“放屁”!当我发疯一样的跑回家,电话打到大哥那里,大哥的话还没有说完,我就在电话里咆哮:“你留点舌头好吃饭吧”。电话那头可是我一直尊敬的长兄,一个将近六十岁的大哥啊!管他呢,在父亲面前,我绝对不允许大哥的不敬。大哥只是诺诺的说,“你来家就知道了”。

随即,我拨通了一个出租车同学的电话,当我跪拜在父亲的面前,他已闭上双眼,我摇晃着父亲的双手,余温犹在,只是我一直敬仰的父亲,已视我为陌路的子孙。

想我父亲一生,生育我们兄弟姊妹八个,曾经担任一个千余人口村庄的生产队队长多年,还是1953年入党的老党员,在三年自然灾害的过程中,他肩上的担子,不仅是要确保一家老小的生存,更有整个生产队社员的生存。他在这个过程中,没有让一个生产队社员外出逃荒要饭,更没有一个社员因为饥饿而死亡。这是他一生的荣耀。后来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在生产队副队长,会计等人的一再怂恿下,过年时私分了一点猪肉,而受到党纪处分,这又是他一生的污点,为此一辈子不肯原谅自己。

之后的父亲,就一直喜欢沉默,他会在夏收的麦场上,看到刚刚脱粒出来的小麦,深深的吸入几口老烟,就像是吸入一股力量。完了把烟袋头对着脚底的布鞋,重重磕出烟灰,慢慢站起身来,一旦操起场上的木掀,我们就能重新看到一个不老的父亲,一个依然健康壮硕的父亲。在我们苦苦等待风来扬场,一筹莫展的时候,他竟然能够借风扬场。一掀紧接着一掀,伴随着哗-啦,哗-啦的声响,那些原先还是麦糠混杂的一堆小麦,就会在不到两袋烟的功夫中,扬出粒粒饱满,而麦糠,只能无可奈何的“顺风”而下,他又会在秋收的场头,那么懂得刚刚离开田野,被运到场头,等待脱粒的稻谷的孤独与寂寞,每晚在场头陪伴它们。或许父亲早就想过,若干年之后,这些水稻与小麦,更会永远陪伴父亲。因为各自的根都在那片乡土之下。

他也总是喜欢孤身独坐,尤其是在母亲走后。他会把自己坐成一块石头,一个木墩,或是一个脊梁。父亲最大的喜好,是他的酒杯,母亲健在的时候,他会把酒杯蘸着花香,蘸着阳光,蘸着晚霞,然后,就会把对儿女的欣赏写在那张微醺的脸上。

更多的时候,父亲会把那一杆老烟袋叼在嘴上,从裤腰上解下之前自己切好的老烟丝,父亲会在一袋又一袋的老烟里,吸进甘苦,吐出一缕又一缕的欣慰与释然。

自从母亲走后,父亲的酒杯里,再也没有了阳光,没有了花香,唯有那一抹晚霞,依旧如约而至,而父亲时常会为了晚霞这一份执着,这一份不弃,悄然落下两滴浑浊的泪水,那一刻,父亲面前的酒杯,就会毫不犹豫的抢前接住,经过泪水勾兑的那杯酒,就能如实供述父亲的孤独,如实供述父亲对于母亲的怀念。那一刻,晚霞如血,心疼如我。

父亲走后,因为健康原因,我把父亲的酒杯,悄然藏在心里,我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小心的从心灵的一隅,拿出父亲生前的酒杯,为自己斟满清泪一杯,聚集全身每一个想念的细胞,不会厚薄彼此,就像父亲生前疼爱他的每一个子女一样,让它们皆能分享那份思念,之后,就会在满眼的泪光里,梦回从前。

我家祖孙几代都是农民,自然离不开土地。说起那片土地,曾经皆是心酸。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母亲刚刚去世不久,我在镇上盖了楼房,小家自然搬离了曾经养育我的小村庄,父亲还有其他兄弟,依然留在小村庄,尽管自己当时有了一份固定的工作,然而养活全家,依然离不开那几亩土地。于是每到农忙季节,我们就会隔三差五回家种地。由于镇上离家十多里,家里还有一个残疾女儿,还有一个店面,总是顾了这头而怠慢那头。为了节省时间,更是农活不等人,我时常带点干粮在地头,我的大嫂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一直要求我们中午去她家吃饭,然而在农忙季节,哪个家庭不是自顾不暇,自己都是饥一顿饱一顿,所以我们不忍心让大嫂为我们操劳。

让我下定决心不再种地的是那一年的夏天,我从早上四点多钟起床,匆忙赶往乡下老家,先用了两个多小时,把一块六亩多的田块,两旁的田埂加固,然后安装直流泵,利用手扶拖拉机的动力传动,把水渠里的水,抽到田块里,待田块的水层已有两三公分的时候,开始用手扶拖拉机带动旋耕机耙地。上午十点左右,田块的水刚刚好,正待我准备耙地的时候,镇里通知开会,等我一个多小时再度返回时,可怜我两个多小时,花费我15公斤柴油抽上来的水,早就溜之大吉,它们纷纷逃在两侧邻居家的田块里,面对呆然悲悯,欲哭无泪的我,一副木然的嘲弄,没有一丝悔改的歉意。而时间,正值中午,那毒辣的阳光,把我所有的泪水和委屈,全部驱赶在汗水里,来不及犹豫,再次加固田埂,而肠胃,在一阵又一阵的强烈抗议之下,终于不再狂躁。虐吧!饿死肠胃,我倒要看看,你是如何下场。

下午将近三点,我的老父亲,一个八十多岁的老父亲啊,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提着一瓶啤酒和两根火腿肠,一路颤颤巍巍,深一脚浅一脚的挪动在一家一户的稻田里,慢慢向我的责任田移动。因为急于农活,我并没有看到父亲,还是旁边的邻居喊我,一抬头,我的视线已经模糊,我赶紧扔下手中的铁锨,向着我的老父亲跑来,我来不及埋怨父亲,父亲反倒自责:“我不会做饭,你就将就将就吧”。那一刻,一瓶啤酒,被我的牙齿啃开,在往日,我可以在30秒内吹下的啤酒,却足足喝了半个小时,我在这半个小时里,搜集父亲对我的所有的爱,我也学着父亲的样子,把自己的泪水涂抹在两根火腿肠上,之后一直至今,再也没有吃出那样的味道。那样带着父亲的余温,熏染父亲老烟味道的独特的风味,我说不出是苦涩还是疼爱,是幸福还是愧疚。

就在那一年,就在那一刻,我是那么决绝,余生再不种地!

就在那一年,就在那个深秋,我的父亲走了,走的那么倔犟,那么决绝!

多少次的梦里,我回到乡下老家看望父亲,父亲总是不顾自己年迈体衰,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拎着一只自己用柳条编织的笆框,去他自己种植的小菜园,采摘茄子,辣椒,黄瓜等蔬菜。我就在父亲的小锅屋里,为父亲烧制红烧鱼,等我把烧好的菜肴端到父亲吃饭的小方桌上,酒还没有斟满酒杯,泪水早已打湿枕畔。

听说父亲在临走时特别想给我打个电话,告诉我的这个亲戚让我当场发怒,我说:“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亲戚很委屈,但是看到我已是泪流满面,他也就默默无言。如今这一抹余晖里,是你吗?我的亲亲的父亲?您看我的眼神,永远那么温馨,那么疼爱。此时此刻您知道吗?我有多少年没有触及“父亲”这个天下最伟大、最美好、最是依靠的称呼啊!就让我在这一刻,面对夕阳,深深地跪拜,一声又一声的呼喊:父亲,我的老父亲!您听到吗?父亲?您是我在这个人间最暖心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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