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牛一耧播下去,麦子一季的生命开始了。
五谷六麦,一周左右麦子就出土了。那些浅黄带白的芽儿顺着麦垄延伸,让站在地头看它们的人心底也有什么在萌发。深秋细雨,叶含珠露,那一棵棵小苗仰脸探头,如一排排稚气招人的娃娃。
天晴会下霜,霜落在星子渐稀的下半夜。早上起来,那些麦子头上都顶着一层薄粉。霜不重,日出就不见,但麦苗的脸更干净清爽了。霜如一个调皮的大孩子,来逗这一群挤挨的小家伙。它摸它们的小脸,刮它们的鼻子,拽它们的耳朵,它们当然不生气,好像还很受用,格格地笑。这小麦苗是麦子的童年,童年哪里都是新鲜,它们看世界好奇,世界看它们也好奇。
地边的菊花未残,一队迟归的大雁不紧不慢划过长天。地头柿树或桐树上有叶子无声飘落,有几只蟋蟀慢腾腾地从沟底爬出。
麦子在地里要生长八个月。原野坦荡,大地开怀,大自然静静地迎接它们,它们一睁眼就能看清一切,没有遮蔽和虚伪。
初雪是麦子的梦境。雪扑向大地,主要是麦子完成对它们的接纳。雪飘飞,雪打转,雪平铺,在麦子眼里如仙子的舞蹈,又如大师的挥洒,举重若轻而无一遗漏。雪儿轻轻,麦苗细细,雪听见了麦子的呼吸,麦子感到了雪的爱抚。它是来拥抱它们,而它们也盼着它拥入怀。孩子们喜欢童话,雪是麦苗眼里的玉宫。它们这场相融不会短暂,因为它们盼了整整一年,去年已经约定,今年只是践约。白天它们在一起,夜晚它们不分离,长野冬静,它们不再孤单,它们都幸福地做梦。雪梦见麦子扬花抽穗,麦子梦见雪花的故乡,和它一起逛晶莹的龙宫。
雪化成冰,不好。那些铠甲紧紧箍住麦子的身体,它们想摇动都十分困难。稍微化一些,剩下的对小麦卡得更紧了。麦子没想到童年也要经受这苦寒坚劲,它想雪如花那么轻柔,而本为一体的冰怎么冰寒严酷?冰不理会麦子,它们好像执着而矜持。一冬的长野冰不会消失,麦子感到考验总这么持久,而初生的欢笑清美只是瞬间。
附近的干草也覆盖冰雪,它们默默着。它们青春时,见不到麦子烂漫的童年。而它们返青时,哪里能抵得上麦子的奋发立起,更不用说一地金黄后家家新麦满仓。
长冬的麦子就没打算成长,它傲然地顶着冰封,能挨过就有未来。我在想既然不成长,为何不等到春三月再播种,真正的生长也就三四个月?又想冬小麦之所以好吃香甜 ,一定就是冰雪彻骨,骨里含真。我们哪里有同情它们的资格,一切的磨砺都是考验。兴许它们的心怀,对冰压霜欺感激不尽呢!
小麦不是急性子,它不怕熬,当苦难都习以为常时,哪里还有苦难的概念?
它半睡半醒,它一喜一悲。
一冬,大长一冬。
忽然风和了,身边的冰不见了。土松软如茵,草似有感觉。
一声春消息。春雷滚过,二月柳在窗外柔柔地飘摇时,麦子知道自己的季节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