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里刨食
1970年,年轻的母亲嫁给了当老师的父亲,父亲工作单位离家70多公里,那时山高路远,交通极其不便,父亲一个月才回家一次。而家庭生活的重担,压在母亲的身上,她上有老,我奶奶年迈,生活基本上不能自理;她下有小,母亲结婚4年后,我出生了,再过两年我大妹出生,又过了几年二妹和小妹相继出生。母亲承包了村里的水田和旱地,一共10亩,家里就母亲一个劳动力。
在儿时的记忆里,母亲总是给我这么一副印象,她卷着裤腿,光着脚板,肩扛锄头或其他下田用的工具,背后挎着一把镰刀,起早贪黑,奔走于田地间,风风火火,忙个不停。
早上我起床后,一般看不到母亲,这个时候的母亲已经在田地里忙碌起来。而当我揭开放在灶台上的锅盖,一股香喷喷的饭香扑鼻而来。母亲在天未亮的时候就起床,烧火做饭,囫囵吃了几口,就下田地干活去了。
一直到中午12点多钟,正是太阳当空照的时候,母亲才从田地里回来。
回到家以后,首先给牛、猪、鸡、鸭、狗喂食,然后把早上做的饭菜热一下,简单填下肚子,母亲又赶紧拿起刀上山去了,要么打猪草,要么砍柴。等天黑的时候,母亲才从山上下来。
有一次,母亲一个人在山上打猪草,不慎掉进一个窟窿,下半身卡在洞里,小腿至膝盖被锋利的石头划破,当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母亲只好拿随身带的刀把石头一点点敲掉,才腾出身来,一瘸一拐回到家,血淌了一地,即便如此,她肩上仍然扛着一袋打好的猪草。
晚上回到家,忙碌了一个白天的母亲做的第一件事,先给牲畜和禽类喂食。然后才升火做饭,解决全家人吃饭的问题。吃过饭,已经是晚上8点多钟了,她还不能停歇,要给我的两个小妹洗漱,把她们安顿好以后,她才能洗澡休息。
母亲的生活,几乎天天如此,周而复始。
受母亲的影响,我们家几个小孩从7岁起,就开始帮忙母亲打理家务。我一般负责煮米饭,大妹负责摘菜洗菜,而烧菜还得由母亲来掌勺。9岁以后,家务基本上由我和大妹承担。12岁以后,我们就和母亲下田地干活了,插秧、收稻谷,或者上山砍柴、打猪草、放牛,大人能做的事情,我俩几乎都沾了边。
我们老家那里种两季水稻,农忙季节,母亲更是忙的不可开交。虽然母亲干活利索,在我们村里是出了名的劳动能手,而且母亲身体强壮,160斤的担子也能挑起来。但是劳动力就她一个,她要在水田里割稻谷、打谷子、犁田,拔秧苗、插秧、施肥,还要在旱地里打理黄豆、玉米、甘蔗,整整一个夏天,没有闲下来的时候。家里没有半点机械化,全靠母亲这个苦力。
我们那儿土地沙化,很难留住水。为此,母亲在田里下了很大功夫。插秧前,要在田里放足水,领着耕牛来回犁几遍,把整块的泥土犁成泥桨,象面团一样粘糊糊的,然后再插秧。在水稻生长过程中,还要不断地往水田灌溉。而村里水源紧张,除了供应人畜饮用以外,其他的已经不多了,加上那个时候没有水利设施。为了保证庄稼正常生长,母亲只好到自家鱼塘里挑水灌溉农田,一担担地挑过去,精心护理着她那片水田。
正因为如此,那10亩田地,被母亲打理得有模有样,几乎年年丰收。让父老乡亲极其羡慕,纷纷向她取经。母亲对他们说,“多用心,多做几遍。”别人可能只在田里下一道、两道功夫,而母亲要下三、四道功夫。为此,她要付出比常人多得多的汗水。
一直到1981年,父亲才调回离家10公里的乡镇中学当老师。即使如此,父亲周末才能回家,他上了三个班的数学课,并担任了班主任。
1982年,老祖宗留下的房子已经摇摇欲坠,破烂不堪,父亲和母亲合计,决定在原来地基上重建房子。建房子要钱啊,可是钱从哪里来,父亲一个月才35元工资。除去家里正常开支以外,已经所剩无几了。那怎么办?
没钱买砖,自己打砖。母亲到承包田里自制泥砖。自制泥砖是一个非常艰难、复杂的过程,首先把坚硬的土和成稀泥,和稀泥用的是最原始的办法,首先放水,然后人牵着耕牛在泥潭里打圆圈,不停地踩,用人和牛身体的重量把原先是整块的土踩成糊面状。然后,把和好的泥块挖到制作砖头的模型里,等泥块干到8成的时候,用刀进行修理,这样砖头的形状就出来了。接下来再进行曝晒。砖头做好以后,采取肩挑的形式搬运回家。
没钱买瓦,母亲就自己制窑烧瓦。
没钱买木条,母亲就自己上山找木条。
一切准备就绪,开始动工。房屋主体,砌墙、架梁等要请工匠来建造,其他的非主体结构,如地板平整、建筑垃圾清理绝大部分由我母亲完成。
历时3年,1984年11月,我家三间瓦房顺利建成。
母亲总是忙个不停。农闲时节,母亲也停不下来,她一般会做点小生意,如在我们乡镇的集市上,收购土特产,然后再到县城转手卖掉,再进外地来的货物到我们小镇上叫卖。母亲还在自家磨豆腐或制作米粉,在集市上设一个小摊点,卖自己亲手制作的食品。一个月也能赚一、二十元钱。她总是想方设法,补贴家用。
腰部受损
1990年8月的一天,母亲遭遇了一场厄运。那天傍晚,我和一个堂弟在鱼塘里抓鱼。正抓的起劲,二妹跑过来对我说:“哥哥,回来了,家里有事。”
“好的。”我当时不当回事,继续抓鱼。可过了不到10分钟,妹妹又过来了,“哥,你还不回来。”我看到二妹眼睛里含着泪水。
我感觉不妙,赶紧回家,看到母亲躺在长椅上,一脸痛苦的表情。原来,母亲从县城回来的路上,由于道路坑坑洼洼,车子一个大颠簸,把她的腰给震坏了。(20年以后,母亲旧疾复发,父亲带她去拍片,才看到当年由于脊髓骨受到强烈挤压而导致变形)看到母亲痛苦的表情,我们几兄妹束手无策,只好去找父亲。
我无法想象,母亲受伤以后,是如何忍着巨痛回到家,因为公交车没有直达我们村,她下了车以后,要步行5公里的路。我感到非常纳闷,受伤的母亲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内赶去医院,而是选择了回家。现在想来,我终于理解了:母亲具有强大的意志力,她强忍巨痛;母亲担心去了医院,花费大价钱,给我们家庭增加负担。也正因为如此,母亲没有得到及时有效的治疗,留下了后遗症。
当晚父亲赶紧请来村里的土医,土医来了以后,二话没说,就给母亲打了针,然后给了一点消炎药走了,根本就不起作用。
母亲疼痛难忍,直不起腰,每天趟在床上,念叨着田地里的庄稼,“到收割的时间了!”这时亲戚朋友自发组织,帮我们家收割稻谷。母亲对他们表示由衷的感谢。
过了十几天,母亲病情一点好转的迹象都没有,父亲只好请来了另一个土医,这个土医在我们乡镇小有名气,擅长治疗骨伤。他采用中医疗法,治疗三个月以后,母亲病情有所好转。但还是隐隐作痛,重活是干不了了,母亲只好随父亲到他所在的单位继续养病,我们一家6口挤在父亲50平方米的宿舍里。
去了没有多久,母亲闲不住的毛病又犯了。她不顾父亲的劝说,做起了小生意。她把老家里做米粉的工具(石磨和蒸锅)带来,用石磨把米打成米浆,然后蒸成米粉,还用面粉做了馒头、包子,拿到集市上去卖。
食堂工人
病情好转以后,父亲所在单位的饭堂需要一名临时工,父亲找学校领导说情,把母亲安排在了饭堂,月工资90元。母亲原先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在地里刨食几十年,突然成了“体制”内的人,非常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工作非常卖力。
学校饭堂承担着几百人吃饭的问题,而食堂工人也就7个人,每天忙的不可开交。母亲早上4点钟起床,赶到饭堂升火做饭。饭堂烧火所用的全是木柴,母亲要把木柴劈小劈短,然后才送进炉里烧,每天花在砍柴上的时间达1个小时。
有一次,母亲与一名工友搬一锅开水,由于地滑,不慎摔倒,滚烫的开水洒在了母亲的脚上,严重烫伤,很快就起了泡,为此母亲花了一个月治疗,至今,那伤疤都还在。
由于母亲在工作上的勤勤恳恳,加上有政策照顾,1994年母亲转为一名有编制的正式工人,月薪350元。母亲开心地笑了,她更加热爱这一项工作。
退而不休
2004年母亲退休,一个月1300元退休金已够维持生活,何况当时我们四兄妹都已参加工作,都能够自食其力。按理说,她确实应该休息了。但是天生闲不住的她,做起了贩卖水果生意。母亲一般包个小车到离我们乡镇80公里的市里进货,货进回来以后,放在家里分类,再拿到集市上卖。母亲连个手推车都没有,靠手提肩扛。同时,母亲还在父亲单位的空地上种了8分地的菜。母亲退而不休,每天忙的不亦乐乎。
07年,我二妹小孩出生,母亲主动承担起了带小孩的重任。但是生意不能落下,她每天背着外孙打理她的小生意。
多年劳累,她积劳成疾。2010年4月,隐藏在身体里的病情突然爆发。她先是感觉到腰痛,然后浑身无力,最后竟然直不起腰,坐不起来,走不了路。这下,老爸着急了,赶紧带她去医院。拍了片以后,医生看了图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母亲的脊髓有三处变形弯曲,甚至有两个裂缝。医生解释说,母亲年轻的时候,脊髓骨严重受损,在没有得到很好治疗和愈合的情况下,就开始了负重,而今,随着母亲年龄的增大,钙质流失、骨胳松动,导致了她旧疾复发。医生建议,加强钙的补充,同时减少体力劳动,尤其是不能从事负重的劳动。
母亲在医院住了三个月。出院以后,母亲再也不能干重体力活。站立时间长了,就感觉不适,外出步行不到1个小时,就会明显感觉到腰酸背痛。从那以后,母亲的背明显弯了,整个身体也严重缩水,由年轻时1米6身高缩为1米52。
抚养后代
2010年9月,我爱人即将分娩,此刻未完全康复的母亲拖着病体千里迢迢地赶来广东,做好当奶奶的准备。但是当奶奶以后,母亲身体变得更加糟糕。
爱人生了一对双胞胎,她和我母亲两个大人带两个小孩,非常辛苦。我当时在舰艇上工作,只要舰艇有任务,长则一个多月回家一次,短则一个多星期回家一次;就算没有任务,一个周末才能回家一次。而父亲住在老家,他要照看外孙。
有时候,母亲腰痛的实在不行了,她只好斜靠在沙发上或者床上,但怀里的孙子或孙女仍然没有放下。
我提议请个保姆,母亲同意了。保姆来了,给我们搭了个好帮手。但她个性很强,尤其是比较贪睡,每天晚上不到8点半,就上床睡觉去了,可是小孩还没睡,让她心烦意乱,唏哩咕噜说一些牢骚话。
三个月以后,母亲说,“还是算了吧,我们辛苦一下,自己带。”我们只好把保姆给辞退了。这个时候,远在湖南老家的小孩大舅赶了过来,协助我们带小孩,长达7个多月。之后,我们再也没请保姆。就这样,母亲拖着病体,和我爱人把我小孩慢慢带大。
再度住院
2012年1月,母亲身体表面皮肤出现了一个个小白斑,而且发展的很快。可能是因为当时在老家住院治疗脊椎骨时用药过猛,导致身体机能紊乱,血色素减少,母亲患上了白癜风。她身体表面皮肤一块块白斑迅速扩散,一个月一个模样。
如不抓紧治疗,母亲可能就会变成“白瓷人”。才62岁的她,如何出门面对生人。
我了解到,广州新世纪白癜风防治研究院口碑不错,而且离我家不算太远。我们几个子女一合计,决定把她送进医院。
听说要去治白癜风这个病,母亲不同意,她说:“都60几岁的人了,还治她干嘛!就不要浪费这个钱了!”“这个病长在脸上,长在手上,那不是很难看的吗?”我们几个子女分头做她的思想工作,她还是不理会。
怎么办?那只好把老爸搬出来了。这个时候老爸还在广西老家。我们几个子女把问题的严重性,给老爸一五一十地说清楚。老爸意识到不治疗的严重后果,她劝说母亲去医院看病。
母亲这辈子最听话的人就是老爸了,经老爸一说,她同意了。一直到2012年12月,病情已经严重扩散的母亲才跟着我去了位于白云区的医院。医生检查之后,郑重地对母亲说,“你老人家要抓紧时间治疗,要不然的话,以后就更加严重了,也没得治了!”
“那好吧,那就打打针,吃吃药吧!”母亲顺着医生的话说。“你老人家光这样还不行,你要住院接受治疗。”“住院就不用了吧!这样多麻烦啊。”“住院治疗才有效果。”医生坚定地说。
“妈,既然这样,你就听医生的话吧?住院费你不用愁,我们几个子女出。”我劝她。“那好吧!”母亲勉强同意了。
母亲住了三个星期的院,接受了较为先进的治疗,病情得到了控制,母亲心里别提多高兴。但不好意思在我面前表露出来,只在孙子孙女来看她的时候,非常高兴,抱着孙子孙女亲个不停。
出院那天,医生建议买三个月的药回家吃,防止病情出现反弹。“三个月太久了吧!买一个月就行了吧!”母亲又来了,她心疼那钱。我不管她那么多,一个人去结了账。
回来以后,母亲问我,住院加今天买药花了多少。“三万多一点。”“这么多!也就是三个多星期,早知道花这么多,就不用去了!”“妈,这钱你就不用担心了,我们几个子女分担就行了。”
“这太难为你们了!给你们添麻烦了!你们几个经济条件也不好。”“行了,不要再说了,作为子女我们应该表示一点孝心。”
母亲没有广州医保,回老家也报不了,费用我们几个子女承担。
但是过不了多久,有一天我回到家,刚一进门,母亲迎上来,对我说:“我今天去银行了,取了3万块钱。你们四个子女,一人7500元,你三个妹妹的钱,你分头给她们寄过去。”“妈,你这是干嘛?这点钱是我们子女的一片孝心。”“按照我的办!”母亲的语气很坚定,我只好接过母亲的钱。
第二天,我把三个妹妹的钱汇了过去。
母亲出院以后,经常性拿起镜子照,看看皮肤是否能够恢复原样。从这可以看出,母亲是爱美的。
过了一个月,医院打电话来了解情况,得知我母亲病情已经控制,不再扩散。医生说:“治疗达到了一定效果,建议再回医院观察治疗。”母亲心疼钱,不肯再去医院。
母亲的病情得到了控制,但身上皮肤还是白一块,红一块,已经无法恢复到先前的模样。爱美的母亲,大热天穿起了长袖。
节日快乐
转眼间,母亲来广州已经好几年了,已经习惯了广州的生活。而今,孙子孙女在她的细心照顾下,长的很壮实。母亲的腰椎病也在逐渐康复,她退而休的日子看来很有希望实现了。
祝愿天底下所有的母亲,身体健康,节日快乐!
(在此向图片作者表示衷心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