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皆孽,无有不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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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光璀璨,夜很平静。
天后在甘露台上观星,黑色的裙摆长长地拖曳在青砖上,迤逦地预示着某种残酷。
丁隐冷眼看着手下人将淮阴侯府上下屠戮殆尽后,不紧不慢地回宫复命。
天后远远地望着这个行近的年轻人。他贯来喜爱穿红黑相间的衫子,艳得像血,又暗得像见不得光的夜。他走近时,还带着更深露重的夜里,肃杀而冰凉的水汽。
“都杀干净了。”丁隐道,“有个孩子留着,明日带来给您瞧瞧。”
天后没多问这孩子的事,想来她早就知道。
她慢慢地走在长廊下。那里沿路摆着许多花花草草,有一株夜昙长得尤其好,天后招呼年轻人过来同赏。夜风轻轻吹拂素白的花苞,送来阵阵隐约的暗香,幽然清冽。它快要开花了,或许明夜,或许后夜,又或许下一刻。
天后拿起小桶里的木勺,为它添了些水。
“我有个女儿。”她叹息道,“洁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我年轻时很怕她。”
“我怕看见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又大又明亮,漂亮得不得了。她什么也不懂,连话都很少说,我担心她是个傻的,先皇却仍旧因此而偏爱她。她不知道在这世上活着有多么艰难,也不明白宫廷里有多么肮脏。她皇兄送了她一只兔子,她快活得连吃饭睡觉都舍不得放下。”
丁隐沉默地听她诉说,识趣地不去搭话。
“那天她照旧抱着兔子要去找她的皇兄玩耍,却撞见我赐死了她皇兄的母亲。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血溅到她脸上,烫得她直哆嗦。”
说着,天后长长叹了口气,“后来她再也没开口说过话。我害怕极了。”
“我手上沾染了无数鲜血,却从来没这么害怕过。”天后微微露出一抹笑,“我在夜里睡不着觉,一闭上眼就看见她那双天真的眼睛。我被她折磨得疲惫不堪,几近疯狂。后来我终于想出一个法子。”
天后娘娘没有自己的孩子。丁隐想到这里,忽而明白了什么。
她弯腰捧起一盆滴水观音放到丁隐手中,温声道:“你亲自将这个一并交给阿虞。”
滴水观音有剧毒,些许汁液足以杀死一个年幼的孩子。
他极少质疑天后的决定,这回却忍不住问道:“非要如此吗?”
“皇族已经不姓陈了。”天后轻蔑道,“除却太祖与太宗,其余的陈家人只不过是些低三下四的软骨头。先皇高宗倒是个好人,可惜他姓陈。”
她回头怜悯地看了眼丁隐,“姓陈是种罪过,你明白吗?”
丁隐不答。
甘露台上的风更大了,凉意袭人。天后拥紧了身上的衣衫,缓缓地离去。夜已过去大半,淮阴侯府的血应当早已洗刷干净了。
星空疏朗,想来明日又是好天气。
东都洛阳的牡丹花开得正盛。
拓跋虞时隔十载再见丁隐,上一次相见时他们还是同门师兄妹。那时他叫做陵越。
院子里站着个幼弱的孩童,石桌上摆着盆滴水观音,石凳上坐着个人。
一个披散着长发的男人,发梢蜷曲,夹杂着丝缕红绸般的艳。当他放下手中的茶盏,转过头来时,容貌更是令人不敢直视的昳丽,仿若地狱里开出的熔岩莲,艳烈得能要了人的命。
哪怕面无表情,眼角眉梢都似蕴着风情。
拓跋虞仍如少年时那般直来直往,开口便问:“丁大人别来无恙,今日来此有何贵干?”
她常年混迹军中,更因战功赫赫而被封为秦国公主,是朝中唯一的女将军。
“丁某受不起公主关怀。”丁隐将那孩子往她面前一推,“只是奉天后之命,来将你儿子送还。哦,对了,还有这盆滴水观音,也是天后赏赐给你的。”
拓跋虞神色一凛,眼看着就要发作。
丁隐伸出一指制止她:“你是个聪明人,两害相权取其轻。你知道该怎么做。”
拓跋虞默然半晌,才冷笑道:“你有没有问过这孩子他叫什么?”
“这重要吗?”丁隐挑眉反问,好笑道,“难不成你还想说这孩子与我有什么瓜葛?垂死挣扎何必弄得这么难看?”
拓跋虞不受他激将,只冷冷道:“你问问不就知道了。”
丁隐目光将信将疑地移回孩子身上,手按上他肩头:“小子,告诉我你叫什么?”
那孩子怯怯地低着头。丁隐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出声,忍不住不耐烦地摇了摇他肩膀,直摇得小孩晕头转向。
“我、我叫……莞尔。”他抬起头说,“陈莞尔。”
他有一双又大又明亮的眼睛,澄澈通透,不谙世事如一头幼鹿。
“我爹说……我爹说世事无常、人心易变,而道阻且长,旁人看我或鄙夷,或不屑,或诽谤,或污蔑,但只要我心性坚定,必然百折不挠、一往无前。有志者事竟成,俗尘可笑,不如付之莞尔。”
他话语说得飞快,且越说越坚定,仿佛从父亲教诲他的话中获得了坚不可摧的力量。
他推开丁隐掌控着他的手,一鼓作气跑到了拓跋虞身边。
丁隐的神色已渐渐阴沉下来,他猜到了这孩子的身世,却不敢确定。他的脸色忽青忽白地变幻不定,唇边的笑意扭曲地狰狞着。
拓跋虞从未见过他如此变脸。
他曾是陵越,是花涧派那个磊落仁惠、光风霁月的大师兄。他也是丁隐,天后最倚重的权臣与酷吏,人人恨之入骨的大魔头。他曾如江上清风,山间明月;也自诩神魔,高高在上地俯视众生。
无论哪种身份,他都不曾失态过。
拓跋虞觉得命运当真是有趣得很,她忍俊不禁地大笑出声。
这笑声里有着残忍的快意。
她笑问道:“事情是不是变得有趣多了?他是陈长笙的儿子,你恨不得将他抽筋扒皮,生啖血肉。你多恨陈长笙啊,恨他夺去你的教宗之位,恨他抢走你心爱的女子,恨他害得你走火入魔变成如今的模样。你对他恨之入骨,连带着他的儿子,你也想除之而后快。”
丁隐藏在袖中的拳头青筋暴起,掌心流血亦浑然不知。
拓跋虞话锋一转,低柔道:“可偏偏这孩子也是小师妹的儿子。”
“师妹如今闭关不出,一心养伤。若是待得她出关后,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你杀了她儿子,只怕会立时气急攻心而死。难不成那样就称了你的心,刚好一了百了?”
丁隐站起身,向他们走进几步。拓跋虞立刻将孩子护到身后。
“拓跋虞,我可不是陵越。我没那么好骗。”丁隐冷笑着警告她,“你从前可不会说这么多废话。你在赌,赌我会因小龙女而违抗天后的命令。你想赌,我就会舍命陪君子吗?我手里的筹码可比你实际得多。”
拓跋虞微微昂起下巴,故作傲慢道:“说来听听。”
丁隐看着她虚张声势的模样,轻轻地笑出声,笑声蛊惑又动人。
他凑近低声说:“淮阴侯府的人也不是死绝了的。我看在同门一场的份上,特意为你留了个人。”
拓跋虞眼神霎时冰冷。
陈靖仇!
山中细雨,扑扑簌簌打在竹间。
雨天行路难,陵越打着伞走在青石铺就的小道上,溅起的雨水混着泥点落在他鞋尖上。
他小心地将手上提着的几个纸包贴近身子,免得里头的吃食被雨打湿。这些都是他下山历练时带回来给小师妹的,她素来最喜爱小点心,却从来不说。
他也是在看到四师弟赠了她一袋子蜜饯果儿和金丝乳糖后,才知道她喜欢这些小玩意儿的。
她冲着四师弟浅浅地笑。
二人并肩走在一块儿,日光拂了满身,仿佛两朵缠绕双生的并蒂花。
说来也怪,陵越一向最是细心周到,师弟师妹们偏好如何,从没有他不知道的。
二师妹拓跋虞骄纵飞扬,性情直爽,最爱舞刀弄枪,一心想当个名垂青史的女英雄。三师弟白玉棠天性散漫,风流华美,生就一副潇洒落拓放纵不羁的贵公子模样,却不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心肠。四师弟陈长笙自幼体弱,性子沉静温和,面庞生得也俊秀,常被白玉棠笑话是个姑娘家。
——陵越知道所有事,可他唯独不懂小师妹。
他十二岁时,师父某天从山下领回五岁的小师妹,只说了一句‘她姓龙’便当起了甩手掌柜。
他看着那个生得仙子一般的小女孩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用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不住打量这个陌生的环境,最终静静地一言不发地望着他。她那时候不会说话,便从不开口,安安分分地听从大师兄的一切安排,叫她做什么就做什么,温驯顺从像匹依偎母亲的小马驹。
师父让她单独住在后山,除了陵越不许其他人去打搅她修行。
陵越便肩负起照顾与教导她的职责,如师如父,好似兄长好似手足。
从春到秋,从秋到春,相依相伴整整十载年轮。
她从后山走出去,却告诉他:“师父不让人见我,却没说我不可以见人。外面的花花世界,我想看看,是不是真那么好。”
陵越正要劝诫,却听得四师弟陈长笙道:“道法自然,师兄不必过虑。”
小龙女向陈长笙微微颔首,陈长笙亦回一礼。倾盖如故,莫过于此。世间许多缘分,原本就不过刹那间的心有灵犀,一点即通,一通即百通。心神相交,衷情不已。
她终究没有下山,去见识那令人向往的花花世界。
她回到后山,陈长笙随她一同回去,他在她住的茅舍旁建了一栋小竹屋。
二人每日共同参道习武,赏花谈天,亲近得像是一个人。陵越近来已经很少去探望他的小师妹,陈长笙温柔的笑意总叫他感觉自己的出现太过碍眼。
但这次他却固执地非要去见她一面。
这次不会他遇到陈长笙。
因为这时陈长笙必定在长安圣殿中接受万众朝拜,全天下的国教信徒从此以后都将奉他为尊,为他一句圣喻舍生忘死、前赴后继。
众人皆道,教宗之位迟早都是陵越的,却没想到,最后接过权杖的却是名不见经传的陈长笙。
陵越不知自己为何落败,此时此刻他只想见他的小师妹。
不成想,却有人比他更早上山。
小路尽头,少年打着一把伞在等他。他们隔着细雨濛濛遥遥相对,胜利者和失败者之间隔着一道不可跨越的天堑。
“你没留在长安?”陵越问他。
“我在等你,师兄。”少年答道。
雨势渐起,天边泛着青白难辨的颜色。陵越没有上前一步,少年也没有走下来。他们僵持着不肯替对方让路。两个年轻人俊秀的眉目在泼天大雨中,模糊成白纸上晕开的水墨。
倾斜的雨滴打在陵越手中的纸包上,浸透那些精心挑选的点心。
陈长笙低低的声音湮没在雨声里。
陵越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
暴雨惊雷。
丁隐从梦中惊醒过来,掌心里除了冰凉的冷汗,只剩再也握不住的前尘往事。
窗门被狂风刮开,哐当作响,窗台上滴水观音青翠欲滴。
名唤陈莞尔的孩子,蜷缩在他脚边,睁大了眼,害怕这雨夜的雷;像他每逢打雷就过来捂他耳朵的小师妹,也像那个倾盆大雨中模糊了容颜的少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