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晨歌轻扬
荣国府文字辈的媳妇,有贾赦妻邢夫人和贾政妻王夫人;因贾赦袭爵、贾政仕宦,两人皆因从夫而有诰命之衔。
大房贾赦已分家另过,贾母史太君和幼子贾政同住。
因贾母年迈,荣府掌家之职,遂由贾政夫妇担任。
贾政夫妇又委讬贾赦之子贾琏夫妇理家,贾赦夫妇因此不能实际掌理荣府庶务。
对于贾母这样的安排,贾赦夫妇表面上虽然不敢说什么,却暗怀怨念。
七十三回迎春的乳母因为放头聚赌获罪,邢夫人在责备迎春待下不严时,曾这样说:
倒是我一生无儿无女的,一生干净,也不能落人的笑话议论为高!
可见除了迎春是妾室所生,贾琏、贾琮也都不是她亲生的。
邢夫人既然不是贾琏的生母,以王熙凤显赫的出身,又不太可能嫁给庶子,因此推测她应该是填房。
因此,只能在贾赦别室别院当继室主母的邢夫人,自己又没有一兒半女,在荣府就是个尴尬的存在。
鲁迅评《红楼梦》曾说:
说到《红楼梦》的价值,可是在中国底小说中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点在于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
然而,邢夫人就是书中少见,几乎完全负面的人物。
身为媳妇,在婆婆贾母“跟前不过应景儿”;
身为妻子,在丈夫贾赦面前则一味屈从,任其好色姬妾最多;
身为长辈,对子女儿媳全不顾惜,一味愚强弄性;
身为主母,下人奴仆对她的克啬刻薄个个怀恨;
身为长姐,连娘家的兄弟邢大舅都怨她。
脂评对邢夫人也有这样的评论:
众恶之,必察也。今邢夫人一人,贾母先恶之,恐贾母心偏,亦可解之。若贾琏、阿凤之怨怒,儿女之私亦可解之。若探春之怒,女子不识大而知小,亦可解之。今又忽用乃弟一怨,吾不知将又何如矣。
所谓“众恶之,必察也”几乎论定邢夫人的一无是处。
首先,邢夫人对自己的手足兄弟,既无关照,还私藏家产。
从邢大舅之口,我们得知邢夫人是邢家长女,父母在她还未出阁以前,就相继而亡。
因此,邢夫人就成为邢家实际的“家长”,在嫁入贾府时,把邢家的一分家私全把持带来。
后来,邢家二妹也出阁了,却家道艰难,而邢家三妹还待字闺中,一应用度都由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掌管。
邢大舅是邢家最小的子女,与邢夫人不睦的导因,就是因为要不回属于自己的那分邢家的财产。
赵凤喈在《中国妇女在法律上之地位》曾说:
宋时析产兄弟均分,未娶妻者,别与聘财,姑姊妹在室者,减男聘财之半。而明清律对此无明文规定,然民间习惯于分析家财时,多酌给在室女,及姑姊妹以财物,谓为妆奁费。
但因邢夫人父母早逝,于是成年长女对父家财产的管理权,与幼子对财产的继承权,就产生了矛盾。
邢大舅即是抗议长姊邢夫人挟带所有财产为妆奁,不肯析分予其下的二妹一弟。
邢夫人明仗著年长与夫家的权势而欺凌弱弟,对手足全然无情。
邢大舅的行为荒疏毫无教养,只知赌钱吃酒游手好闲,恐怕亦因年幼失怙,长姊又对手足无情所助长;邢夫人难逃干系。
然而,邢夫人对钱财的贪吝执著,在嫁入贾府后,变本加厉。“ 凡出入银钱事务,一经他手,便克啬异常”。连侄女邢岫烟的月钱二两,她也要取走一两给其父母,自己分毫不肯照顾自家的亲戚。
对于这样一个无才无德,却掌著重位,伦序又高的主妇,作者在《尴尬人难免尴尬事》一回,特为其作传。
脂评言以:“尴尬”二字于邢夫人,可知包藏含蓄,文字之中莫能量也。
所谓“尴尬”亦指邢夫人因性格的缺点,所招致的总总处境的难堪。
徐瀛赞有:“似柔非柔,乃柔邪之柔……柔邪之柔,非理之柔也,故有金鸳鸯之羞。”
说的就是邢夫人看似完全柔顺丈夫的意,却是无理的柔。
鸳鸯是贾母身边最得力的助手,贾赦一日突然看上了,就想要纳为妾室。
不说贾赦年事已高,儿子贾琏都娶妻生子了,居然好色贪欢还要纳年轻的丫头为妾,甚至把脑筋动到母亲的丫头身上。
简直荒唐可笑又残酷。
身为妻子的邢夫人,不说劝谏几声,只是一味柔顺,甚至积极帮著贾赦运作,要将鸳鸯纳妾,在遭媳妇王熙凤劝止时,还恼羞成怒,一意孤行。
两夫妻利用亲情与权势,把鸳鸯逼上绝境,只能闹到贾母跟前断发明志。
邢夫人执意“拿草棍儿,戳老虎的鼻子眼儿”的下场,就是引得贾母大怒责备:
你倒也“三从四德”,只是这贤慧也太过了!你们如今也是孙子儿子满眼了,你还怕他?劝两句都使不得!还由著你老爷性儿闹?
可知,不明是非盲目从夫,非但不是妇德,更是有亏妇职。
落后,贾母又把众人招回鬪牌,邢夫人被干晾在旁罚站,“陪”著贾母、薛姨妈、王夫人、凤姐与鸳鸯玩牌。
此段描述相当精彩:
贾母忙让坐,又笑道:“咱们鬪牌!姨太太的牌也生,咱们一处坐著,别叫凤姐儿混了我们去!”
薛姨妈笑道:“正是呢!老太太替我看著些儿。就是咱们娘儿四个鬪呢,还是再添个呢?”
王夫人笑道:“可不?只四个。”
凤姐儿道:“再添一个人热闹些。”
贾母道:“叫鸳鸯来,叫他在这下手里坐著。姨太太眼花了,咱们两个的牌,都叫他瞧著些儿。”
论伦序,邢夫人只次于贾母,较长于王夫人,何况凤姐还是媳妇,鸳鸯是个丫鬟,且有外客薛姨妈在。
贾母故意再把人聚集玩牌,以游戏的非常状态,打破尊卑长幼不同桌的常规,藉以惩罚邢夫人,可谓极其高明。
原本薛姨妈、王夫人、凤姐儿还故意以人少,想救援邢夫人加入,贾母却怒气未息,直接叫来鸳鸯。
邢夫人遂恢复成儿媳的身份在旁观牌伏侍;直待凤姐说笑凑趣,让贾母气稍缓下;又贾琏奉贾赦命来探消息,被贾母训斥一阵后,邢夫人才得从这脸面尽失的处境退下。
在众人的面前被贾母修理,邢夫人感到既愧且悔。
然而她始终不曾反省自身的昏愦,反而更加深其阴暗的心念--怨贾母偏心、恨王夫人揽权、气王熙凤势利。
对于王熙凤帮王夫人管事,邢夫人也心存不忿,说凤姐“雀儿拣著旺处飞,黑母鸡一窝儿,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去瞎张罗”,若不是碍于贾母,早就把王熙凤叫回。
过后,故意在贾母大寿之际,藉著过寿积福的名义,要求纵放对尤氏无礼的家奴,在众人面前给了王熙凤一场没脸。
从傻大姐手上拿到绣香囊,虽然以为是王熙凤的,却不私下先找媳妇商议,反而带著胜利的姿态,把烫手山芋丢给王夫人,让王夫人颜面尽失。
后四十回在抄家被没家私过后,不但对往昔贪吝的虚幻一无反省,更在贾琏离家奔探贾赦之病,趁家中无人之际,做主要将巧姐儿卖与外藩为妾。
对自己的孙女无情之至,致使贾琏与其恩断义绝,最终陷入全然孤立之境。
综观邢夫人一生:
身为媳妇,不得婆婆之心;
身为妻子,不受丈夫尊重;
身为长辈,子女儿媳一一离心;
身为主母,下人奴仆无一忠诚;
身为长姐,手足皆怨。
这样一个可恨的人,实可怜其心乃是贫瘠荒芜寸草不生的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