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乡愁(一五四)
拍 电 报
顾 冰
时下,手机得到了空前普及,几乎人手一个,成为人们必备的随身工具,它不仅能接打电话,还具有支付、导航、阅读以及拍照、游戏、听音乐等诸多生活和娱乐功能。有人调侃,一机在手,什么都有,手机离身,寸步难行。
然而,当你掏出手机,轻轻一点,便能听到你亲友熟悉的声音,看到对方清晰的视频,或者在微信中,读到优美的文字时,你是否会想到,从前是怎样的通讯方式,以及通讯联络如何的不易?那时,人们与远方亲友联系,通常是靠书信,如路途遥远,交通不便,要几天甚至数十天,才能到达,若有紧急的事,则必须拍电报,但往往也要老半天,因为电波虽快,总还要人送,在乡下,邮递员没有交通工具,全靠一双脚步行,既耗时,又费力。
前日,暮春的暖阳,透过晨雾,洒进了窗户,我正在阳台上闲坐,突然,门外有人喊:顾冰,电报。我不禁一惊,好生奇怪,以为耳朵出了毛病,造成听觉错乱。很多年前,家里自从有了固定电话,后来,又有了手机,亲友间就再没有电报往来,也用不着电报联系,这会儿,怎么会有电报,打电报的会是谁,电报内容又是什么急事?
打开门一看,我没有听错,门口站着一位穿着绿色制服的邮递员,他递过电报,又让我在单子上签了名。
我迫不及待地展开电报,电报是从杭州发来的,发报人是我的一位朋友,电报上赫然写着:牛牛哥,我们永远记着你,祝你健康快乐,永远年轻!
史无前例运动发动的那年,学校停课了,眼看书读不成了,母亲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就学个安身立命的本事吧,因此,我去了浙江桃花岛学兽医。我的师傅是女的,她像大姐姐一样对我。参军后,听说师傅的丈夫去稻田点螟蛾灯,不幸触电身亡,师傅经受不住丧夫的打击,一下子病倒了,几天不吃不喝,神昏颠倒。我当即拍去电报慰问,并寄去了伍拾元钱。她家收到电报和钱后,告诉她,牛牛来电报了,她这才醒了过来,以后,慢慢恢复了正常。给我拍电报的,是我师傅的幺儿。我立即拨通了他的电话,在电话里,他说,几十年前我的那封电报,让他妈感到了人间的温暖,重新恢复了活下去的信心,因此,他一直把这封电报记在心里。最近,听说全国最后一个城市杭州,要停止电报业务,他特地赶到杭州,排了很长时间队,给我拍了这封电报,作为永久的纪念,这电报,是电话、微信等其它通讯方式所不能比拟的,它是一个时代的见证,是留在人们心中最美好的记忆。
呀!从今往后,电报,这一曾经辉煌一时,给人们带来无限悲喜的通讯方式,即将成为过去,远离人们的生活,对于我们那代人来说,怎不感到一丝惋惜和感伤,于是,以前拍电报的一幕幕往事,又浮现在我的脑海,那些电报,虽然寥寥数语,却打着特殊年代的印记,糅进了人间丰富的情感。
电报,饱含着一份艰难。我有一个小姑婆,叫汤继珍,年轻时因反抗包办婚姻,终生未嫁。她长住在我家,与我母亲形同母女,不幸的是,她正当中年,患了耳疗,在那个医学落后的年代,虽经多方诊治,还是早早地离开了人世。我的大姑婆,还有大舅舅、阿姨等都在上海工作,小姑婆弥留之际的那天半夜,母亲叫哥哥和我去三河口街上邮电所,给在上海的几位亲属打电报,叫他们回来治丧。那天,下着大雨,我和哥哥,立即穿着蓑衣,戴着箬帽,摸着黑,撒腿冲进了雨中,找到那里,敲了半天门,里面没一点动静。过了好久,惊动了旁边一爿南货店里一个看店伙计,他半开了门,探出脑袋说,你们一定是有急事吧?邮电所晚上没人值班,所里就一个人,既是所长,又是营业员,姓梅,大家都叫她梅阿姐,住在郑陆桥,她家就在桥旁边,要到早晨才来上班呢。我俩一听,真是急上加急,从三河口到郑陆桥有十四五里路,道路泥泞难走,来回起码要三四个钟头,去她家里喊,人家未必肯来,可是,要等到明天早晨,不是更晚了吗?最后,我们还是决定,去郑陆桥找她,尽量求求人家发发善心当夜来,要是她不肯当即来,就请她早点上班,早一分把电报拍出去,上海的亲戚就能早一点回来,说不定还能见上最后一面。于是,我俩顺着北塘河,一刻不停地走到了郑陆桥,敲响了她家的门。想不到,一听说是这情况,她立刻和我们一起去了三河口。她打开排门,点上煤油灯,叫我哥在纸上写上收报人的地址姓名,以及电报内容。哥哥写的是:小姑婆几天不吃了,快不行了,我娘又急又难过,见电报后,请赶快回来。她看了说,一个字要七分钱,加急,另外每个字多三分钱,你写这么多字,要多少钱啊?我看,就这样写:继珍病危速回。另外,地址哥哥写的是上海市卢湾区打浦桥同丰里x号,她把市和卢湾区也省略了,说这样一样能收到。说完,她随即拨通了常州邮电局电话,告知电报电文。(那时,乡下邮电所没有发报设备,打电报都要通过常州邮电局)。
当天傍晚,一干人等都从上海赶回来了,但小姑婆没有等到他们,就咽了气。
电报,承载着一份牵挂。堂叔公泉大,一生未曾婚娶,领养了一个儿子,叫志高,是人家的私生子。志高叔天资聪明,考上了上海复旦大学,毕业后,又被选去新疆罗布泊,从事国家秘密研制工作。叔公不识字,志高叔寄信回来,都是请我读,泉大叔公给他儿子写信,也都由我代笔。因为工作特殊,志高叔一去五载没有回乡,泉大叔公虽说孤身一人,又上了年纪,但身体还算过得去。可是,突然在他身上,接连发生了二件奇怪事。一是泉大叔公解放前,被恶霸打得死去活来,为治伤长年饮酒,当然,因为经济拮据,好酒是不舍得买的,吃的都是零拷的劣质散装酒,可不知怎么的,他连这样的劣质酒,也不买了,也不知他省下这钱干什么。再是在平时,隔个十月半月,他就会请我给志高叔写封信,说说家里的事。一天,他又把我叫去,他说一句,我照意思写一句:志高我儿,我年老力衰,思儿日甚,你虽然是我领养的,但我对你视同亲生,你小时候的模样,一直在我的眼前,现在,你重任在肩,远离家乡,我知道好男儿应志在四方,以国家利益为重,但探望年迈父亲,也是做儿子的应尽道义,望你即刻返乡,以解我思儿之苦。切切!写完后,我将信纸装入信封,不料,泉大叔公说,这回不要寄信了,去发电报!我一时呆住了,为何要改寄信为电报呢?看我困惑不解,迟疑不定的样子,他说,寄信太慢了,这么远,恐怕一个月也到不了那儿,我也许日子不长了,我有重要的事交代给他。什么重要的事呢?他没有细说,我也不便深问。可是,要是拍电报,这么多的字,得要多少钱啊?钱?他接着说,我知道要好多钱,你就照着去发,一个字也不要少,钱我早备下了。这时,我才恍惚明白,这几个月他不喝酒,原来是省下钱为了给儿子发这么长的电报。那天,邮电所梅阿姐看了这么长的电文,直说,怪人!怪人!
其实,说怪也不怪,这几十年中,他有多少话想给儿子说呀,这些字,多吗?几天以后,志高叔终于回来了,泉大叔公也终于把埋在心底几十年的话,告诉了日思夜想的儿子。原来,志高的生身父母是无锡前桥人,领到角落村后,一直没有对他讲,他父母是偷食禁果,未婚先孕,在当时是看作伤风败俗的事,也不便打听孩子的下落,而志高从小懂事,他虽然知道角落村不是他出生之地,也曾想弄清生身父母在哪里,但他怕养父伤心,也就把这念头压在了心里,而泉大叔公却想,水有源,树有根,他要在自己活着的时候,把实情告诉他。他自觉身体不支,恐不久于人世,因而,拍电报叫儿子回来,告诉他几十年前的一切,以了却长期来的一桩心事。
不久,泉大叔公故去了,这封凝聚着父辈深情的电报,却在人世间久久地传送着动人的电波。
电报,携带着一份喜悦。1966年8月18日,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这一天,我在天安门广场,见到了站在金碧辉煌的城楼上,向我们频频招手的毛主席。几天前,我是作为县学生代表,来到北京的。这是我出生后,第一次出远门,也是第一次来到祖国的首都。那时,南京长江大桥还在建造中,我们火车到南京下关后,一节一节被拖到渡轮上,过江后,在浦口又组成长长的一列,继续向北方飞驰。一路上,车厢里不时响起歌声和语录的朗诵声,激动和期待的心情,难以表达。
火车17日抵达北京,我们被早在火车站广场上等候的大客车,拉到了西直门小学,小学门口,能看到南面的天文台,进入学校,我们立刻被浓浓的家的氛围所包围,叔叔阿姨为我们准备好了热腾腾的饭菜,住宿的地方,是教室,虽然是地铺,但被子都是新的,有军用被,也有花布被,听说花布被是北京市民自愿捐的。随即,我们被编成了班,班长是解放军战士。当晚,班长说,明天去天安门广场,毛主席要接见从全国各地来的学生,一听,我们高兴得心都要跳出来了,我曾经无数次想见到毛主席,想不到明天就要变成现实。当夜,难抑激动之情,辗转一夜,不能入眠,天上还缀着星星,我们就起来了,在解放军带领下,我们带着分到的馒头、香肠和苹果等食品,向天安门进发,拂晓时分,我们来到了天安门广场。我们站立的位置非常好,在西侧华表下,离金水桥不远,天安门城楼上的一切,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大约七点多钟,毛主席魁伟的身影,出现在城楼上,我激动得泪水一下子涌出了眼眶,一遍又一遍地高呼毛主席万岁,广场上的欢呼声,更像山呼海啸。我想,我是代表全校上千师生来的,假如每人一句毛主席万岁,我要喊上千句,即使喉咙哑了,我还是要喊。一个多小时后,庆祝大会结束,广场上的人像潮水一般,向天安门城楼涌去,我紧紧抱着华表,这才没被“潮水”卷走,不过,我的鞋被踩掉了一只,最后,等人群散去,广场上到处是鞋子、帽子,我很容易地捡了一双穿上了。这时,我们的队伍已被冲散,无法找到他们了,因而,只得独自回住宿的地方。
走在路上,我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我是最幸福的人,我要把这幸福报告给我的老师和同学。怎么报告呢?拍电报!这样想着,我便走到了北京电报大楼。然而,令人想不到的是,那里要发电报的人挤得水泄不通,虽然开着多个窗口,但排队的人犹如一条条长长的游龙。电报怎么说呢?我一边随着队伍向前一点点挪动,一边开动脑子,我想说,今天,是我最幸福的日子,我在天安门广场见到了伟大领袖毛主席,毛主席是我们的红统帅,我们要做毛主席的红卫兵。千言万语,并成一句话,毛主席万岁万万岁!等待的时光,感觉总是漫长的,可幸福的等待又觉得并不很长,从清晨到夜晚,我全然不觉得累,也不觉得饿,幸福让我全身充满了惊人的能量。不知过了多久,当电报大楼的钟塔敲响十二点,我终于到了窗口,向远在数千里外的老师和同学,发出了闪着金光的电报,向他们分享了我的喜悦。
电报,凝聚着一份期待。在我以往的电报中,大致可分为二类,一是亲友病危,二是家人要来,告知去接站,这悲,固然让人唏嘘,而这喜,又使人期待。那一年春节后,我妻子在部队即将分娩,母亲在老家忙活了好多天,亲手做了婴儿的一大堆衣被,还准备了年糕、桂圆、红枣等食品,装了沉甸甸的一担,从常州乘火车去山东莱阳。临行前,姐姐给我拍了个电报,说今天母亲去莱阳。母亲当年近六十岁了,想着母亲带着东西,不远数千里,来部队侍候妻子坐月子,带孩子,心里既暖暖的,又惴惴的。一年多不见母亲了,她一定又添了不少白发。从常州到莱阳,没有直达的火车,要先到济南,然后第二天再转乘一天唯一的一趟火车,到莱阳要第三天凌晨了。我想,她路上一定非常辛苦,但想到马上能见到母亲,心里又充满了期待。因此,一接到电报,我就在妻子所在部队医院家属区,找好了房子,在房间里架好取暖煤炉,购置好生活用品,因为火车站离营房较远,同时,又联系好了汽车,准备到时去车站接。
母亲从常州出发,是姐姐送的,在车上一夜未眠,到了济南后,她挑着一担东西,先去买了去莱阳的火车票,在候车室,正好碰到有二个人在说,产妇吃东阿阿胶如何如何好,一询问,说万紫巷有卖,她又挑着担,一路走,一路打听,果真让她买到了。那时,进了站,要经过一座天桥,母亲爬上去时,虽摇摇晃晃,勉强还能上去了,但下去的时候,却站立不稳,如果一头栽下去,可就惨了。母亲想了个办法,把担子的一头先背下去,然后,再去背另一头,好险!刚上了火车,火车就开动了。
火车到莱阳,天还黑着,母亲又是一夜没有合眼。她出了车站,左顾右盼不见我,便问到145医院怎么走。人家告诉她,有十多里路呢,她说,不要紧,我走得动,挑得了。前几天,莱阳刚好下了场雪,路上积雪还没化,一路上又没有路灯,虽说映着雪光,但总是隐隐约约的。就这样,她一个人走到了医院,汗水把头发都濡湿了。
不是要到后天才到吗,怎么提前就来了呢?我一脸茫然,为没有去接母亲而自责。原来,姐姐电报上说的,是到莱阳的时间,而我理解成了从家出发的时间。电报啊,电报,你为什么既让我惊喜,又让我抱憾?
而今想来,曾经速度快过书信的电报,如今,它就要退出历史舞台,它那电波跑得再快,终究跑不过时代发展的脚步,这种变化,难道不值得大书特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