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断断续续地下了好几场雪,雪花纷纷扬扬,随着北风飘舞,村庄里很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白色。雪是不太大的,依旧能够分辨出这个世界的本来颜色,北方光秃秃的树枝在雪的装饰下,依旧泛着青色寒光,水泥路上只存在着零零散散的冰凌,也未能形成薄冰。村庄里,一栋栋楼房、平房鳞次栉比,一座砖红色的瓦房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先说瓦房的周围,门口的正对面是一片荒芜的土地,野草足有人腰那么高,听说这片土地的主人在新疆打拼十几年,嫌少回乡。瓦房的周围也有人家,不过近些年来,也都举家搬往城市,如此一来,瓦房便显得有些孤单了些。再说瓦房,房顶处排列着砖红色的瓦片,有一两处却是青色瓦片,就像一个个补丁一样。堂屋门口的屋檐比着其他处稍长了一些,下面悬挂着一个灯笼样式的灯,此时雪已停了,太阳也透出了微薄的金色,雪化成水沿着屋檐流下,在地上砸出了一个个小水坑。
我们的主人公就是这座瓦房的主人,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奶奶。乡村里邻居之间的关系比城市中显得更加亲密一些。炎炎夏日里,在傍晚,终于迎来了一丝清凉,人们聚在一起随意找一块石头,边吃饭边闲聊打趣。寒冬里,你家抱来一捆柴火,我家拿来几个红薯,一边烤火一边吃着香甜的红薯,邻居之间和睦融融。老奶奶就像那座孤单的红瓦房一样,也是那么格格不入的。她总是自己在自己的小院里忙碌着,鲜少和其他人一起闲聊,小院一直保持着寂静,只有偶尔老人的女儿回来时才会有些生气。
老人有个女儿,已经成家,名字叫晓红,晓红是发生那次意外之后,老人抱养的孩子。过年的时候,女儿来了,塞给母亲两百块的过年钱,老奶奶颤颤巍巍地又给两个外孙一人一百的压岁钱。在村子里,宅基地的归属问题向来是一个个家庭矛盾的导火线。这个矛盾也来到了这个家庭,老人住的红瓦房,晓红想出钱扒了重建,给自己家儿子多留一个宅基地。老人丈夫村子里的本家听说了很是不满,心想你个晓红,可真会打算盘,花钱提前占地。晓红回到娘家,便开始声泪俱下地诉说,她先说说自己婆家的条件不好,婆婆偏爱弟弟弟媳,她和自己那口子挣得又不多,孩子上学正是花钱的时候,又说外边的人就是外边的人,就是和亲生女儿不一样。老人听了,心里既心疼自己的女儿,又有些不满女儿说的话,晓红你既来了咱们家,你又说什么外边人不外边人的,让人凉心。晓红也有自己的委屈和不满。晓红没来到这个家之前,母亲曾生了一个小哥哥,小哥哥的出生一度让家里十分欢喜。奶奶不再对母亲冷嘲热讽,时时刻刻怕自己的孙子饿着,也不再锁着橱柜,不像之前怕自己的儿媳偷吃。父亲呢,也有所收敛,尽管还是一往无常的打骂母亲,却不再整天在村庄里闲逛,无所事事。日子一天天地过着,在小哥哥三岁的时候,奶奶摔着了,瘫痪在床上,没过多久就去了,母亲的日子似乎好过了一些。小哥哥七岁的时候,意外就发生了,小哥哥在寨后的河边玩,其他的孩子都回家了,小哥哥执着地蹲在河边摸小鱼,脚下一滑便掉进了河里,大中午艳阳高照,大人们也都不在,在河里扑腾几下就没了动静。意外发生后,死了的人死了,生着的人在忍受着余下的痛苦。老奶奶的丈夫把一切归根到老奶奶的身上,他酗酒,更是肆无忌惮地打骂着,有时正在吃着饭,一言不合就抄起手边的小马扎扔过去,直击头上瞬间鼓起一个大包,然后跳起来对着自己的妻子拳打脚踢。大红缩在一边不敢讲话,看着暴怒的父亲和隐忍的母亲。老人是无人帮扶的,有时候隔壁的老邻居会劝几声,随着岁月的流逝,也竟无人关心了。听说老人不是本地的闺女,十几岁的时候跟着母亲从安徽流浪过来的,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处境自是艰难,后来经人介绍,嫁给了村里的穷汉,开始了另外一段艰难的生活。
在儿子死的那一年,老人下地回家,发现地头上有一个破破烂烂的襁褓,老人上前查看,发现里面是一个女婴,不知是不是思子心切,竟觉得眉眼之间和儿子有些相似。老人犹豫了犹豫,还是把女婴带回了家。丈夫回到家,对妻子收养孩子这一行为很是愤怒,觉得妻子挑战了自己的权威,也害怕孩子的存在会使困难的家庭更加困难。丈夫一个猛劲把妻子扑倒在地,重重的拳头向一个女人袭来,似乎还嫌程度不够,随手抄起门边的扫帚挥过来。女婴听到了危险在身边,大声地啼哭着,哭声使男人更加愤怒,他扔掉扫帚,抱着孩子就要冲出门去。妻子从地上挣扎着站起来,捡起扔在一旁的扫帚向丈夫打去,丈夫吃惊地扭过头,他不敢相信一向软弱的妻子竟然敢反抗。他把孩子丟在一旁,就扭身向妻子扑去,妻子像疯了一般,挥舞着扫帚,一个大男人也招架不住这种架势,直气得破口大骂。妻子也一反往态,丢掉扫帚,冲进厨房拿起菜刀,把菜刀在桌子上剁得作响,说道:“你要是不想过日子那就干脆别过了,要么你砍我一刀,我砍你一刀,一了百了。”男人愤怒极了,可也不敢去拿刀子,骂了几句狠话,摔门走了。男人走后,女人似虚脱了一样,颤抖着把女婴抱起来,女婴还在啼哭,女人用脸轻轻触着女婴的脸,女婴渐渐平复,晓红就这样被留了下来。晓红十岁的时候,不知怎的身上出现了大片的红疙瘩,村里的医生诊断说是水痘。治疗水痘可是一个持续的过程,男人不肯拿钱,女人没有办法,只能做鞋垫,给人缝被子来给晓红看病。得水痘全身发痒,女人细心地哄着女儿不要去抓,晚上也不敢睡觉怕女儿抓破留下疤痕。慢慢地,时间飞逝,晓红长大了,女人的丈夫因一次喝醉酒后和人斗殴,被人捅死了。捅死男人的人也是一个无赖穷汉,母女俩没有拿到一分的补偿。晓红成家生子,头几年来,总是会时不时地给母亲钱,可慢慢地自己家庭的开销大起来,首先缩减的自是孝敬母亲的钱。
晓红想要家里宅基地这事,可算是引起了一片波澜。亲戚们不愿意,自有他们的打算,谁能不眼红这片宅基地,宅基地的归属,一般村里只要不涉及自己的利益,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谁不眼馋这块肥肉呢!晚上,老人睡梦恍惚中,似乎又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和母亲无人依靠的模样,老人横了横心,作出了一个决定。第二天,老人打电话叫来晓红,让晓红开始扒房子重建,有什么困难不要管。房子要开工了,要爬掉瓦房的时候,亲戚本家们来了,他们往那里一哄就要赶走施工的人,一时鸡飞狗跳,不知如何是好。老太太二话不说,又拿出了那年反抗丈夫的架势,嚷嚷道:“街坊邻居都看着呢,你们谁要是阻止我自己爬房子重建,干脆我老太婆往你们家一躺,你们替我养老送终好了,女儿孝敬我老太婆,想让我住好一点,你们哪个杀千刀的不许?”说罢,往阻止的人身上撞去,旁人自是躲闪,谁也不愿担这份责任,无力地争辩几句,便做鸟兽状般散了。一座简单的平房替代了原先的红色瓦房,整个村子似乎都变得和谐统一了,只是村里的老人看着红色的瓦片一片片地被掀开打碎,有些怅然若失,似乎一个时代的痕迹也就这样消失了,他们也直面着死亡。
渐渐地,老人越来越老了,晓红这些年来也是常常来这里居住,旁人自是也说不得什么,归根到底是晓红出钱盖房,哪里还能去抢房子呢。老人去世前,唯一的女儿自是守在床边,老人用手指了指枕头,晓红从枕头下拿出了一个布袋子,小红打开以后,眼眶瞬间盈满了眼泪,一张张的钱,都是这些年来,晓红塞给母亲的钱,母亲却一分没花。晓红哽咽着叫了一声,“妈!”老人嘴角斜了斜,咽了气。老人去世后,晓红收拾母亲遗物的时候,才生平第一次更加主动地去亲近母亲。母亲的衣柜里都是从小到大不变的几件衣服,自己的娘,没有一件像样的棉袄外套,一直不舍得花女儿给的钱。晓红好内疚自己以前对母亲的诉苦,很多的艰难和不快乐,自己也许很快就过去了,但是母亲却往往挂在心头,难以忘怀。红瓦房没有了,红瓦房里的老人也没有了,一切的变迁都掩盖掉了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代代如此,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