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奇闻】雾隐山

原文来自淘故事,经作者授权发布;    


2018年2月初,我和孙文昭导师在进行紫羽鹭的活体研究时,曾遇到一件奇事:紫羽鹭的羽毛在负温环境下呈现出金黄色的光泽。这远远超出我对紫羽鹭的了解,我便求助于教授。她似乎并没有对此感到惊讶,只是约我回家之前吃顿饭。导师的邀约并不常见,我想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于是我应邀赴宴了。在饭桌上,她与我谈论了一些研究项目的事,问候几句家常后,便将一份笔记影印本交给我,说:我一直认为,大范围传播一些灵异之事并不符合科研人的精神,所以这个本子只有几个人经手过。这里记载的是我数十年前亲身经历的事,我希望你能从中得到一些启示。我郑重地向导师道谢后,回到家乡度过所剩无几的年假。由于事物繁忙,直到除夕我才读完这份笔记。

笔记所述大致如下:

1983年冬,届时丹江口一带正值初雪。为了追寻紫羽鹭南迁的最终栖息地,我随着考察队回到了元宝村——我幼年生长的地方。距离上次离开元宝村已经有十四年了,坦白说,我并不怎么怀念这个地方,一方面是因为学术方面的繁务,另一方面是心中有些不敢面对的事情。

见到接待我们的村长时,我惊讶地发现他还是当年那个村长。村长操着口音浓厚的普通话,眉飞色舞地和我们介绍村子里的情况。“紫羽鹭?我们都叫它楚兀。二月左右全从雾隐山那片飞起来了。”

“它们在村附近还有别的落脚点吗?”我问。我说普通话已经全然没有家乡的口音,任谁也想不到,我原来是这个小山村的一员。

“哎呀呀,除了雾隐山,还有山下一片湖,明天带你们去看。”村长口齿不清地承诺道,然后露出一口被烟油熏过几十年的黑牙。

我们在这个村子会待到年关过后。夜里,在村长家落脚时,外面下着雪,犹如十四年前的光景。村长招待我们享用了一桌农家宴后,告诉我们:“夜里会有野兽出没,门窗锁紧,听到什么不要好奇,只管睡觉。”

张队有些忧虑:“是什么样的野兽?”

“白色,像狗,头上长角。好多年前就有啦,那会儿个头不大,不咋进村子,现在个头大了,老跑村子里来。”他打开了话匣子,手舞足蹈地讲,“这玩意儿又比狗凶得多,还怕火,除夕当天必然出现,大伙儿都说是传说中的年兽啦。我们都受它折磨好多年了。”

听了村长的话,我睡得并不踏实。

第二天一早,村长带我们去山下的无名湖观察紫羽鹭。湖泊大约一个足球场大,湖的中心处结了一层薄冰,它的东南面是一片干黄的草地,草地约三百米外有片树林,其余方向被群山包围,正西处屹立着群山的最顶峰——雾隐山,雾隐山顶上的云一片灰白,似乎可以看见飞雪环绕在山的周围。

这时候紫羽鹭已经在湖边觅食了。我们寻找到几处隐蔽地,架好摄影机,便开始观测。紫羽鹭嘴喙、脖颈、双脚修长纤细,后脑勺一簇灰紫色、突出的羽毛,通体白中带点鹅黄。它们以洼地上的鱼虾昆虫为主食,无名湖岸边的烂泥正是它们的好去处。

我们一连观察了五天的紫羽鹭,这些紫羽鹭不仅没有准备离开的迹象,甚至还有许多新的同伴加入它们。

“看上去是为了储备精力。”一个队员说,“它们该不会要上雾隐山吧。”

“去雾隐山?从没有听说过候鸟到又高又冷的地方过冬的。这么大的雪,连人都上不去。”张队说着,不由抬头看向远处。

我随之望去,雾隐山巍然屹立,好似四周群山之主,在很多年前,它会在雨季被大雾遮住全部身影,而如今它只有永不停息的飞雪。如果有什么非人的、可怖的野兽,似乎也只能栖息在雾隐山这样的环境里了。我眯着眼睛,仔细搜索小时候见过的山洞。

“张队长,今天早点收工啊,”这时,一个老农扛着锄头走过来,“水沟里有头牛找到了,给那年咬得……啧啧。咱们今年全都要倒大霉了。”

考察队的成员一时面面相觑。

当天下午,我们比平时早了一个小时回到村里。村长家,一群村民聚在一起嚷嚷。“我们好多人都见过年,我见过,他见过,今年还没人见过。我们早就不想见到它了,更不想给它打扰。”一个村民埋怨道。

村长见我们回来了,抽着烟袋慢悠悠地说:“张队,你们收不收没来头的野兽啊?”

“什么意思?”

“我们把年抓来卖给你们啊。”

张队一愣,说:“这事要上报政府。如果是濒危物种,也不是由非专业人士来抓捕的。更何况,我们还不确定你们说的那个年是不是真的存在。它就算存在,也一定不是所谓的年兽。”

村长用烟杆敲敲桌子:“它怎么着都该死!以前有个女娃娃,给那年兽掳走两个月,我带人到处搜寻了两个月。这畜生把村子当它家,白吃白喝了十几年,现在长这么大,指不定又惹出什么乱子,我们早就养不起它了,还不如卖掉换点钱,好补偿村子。”

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大声反对,于是我朝村长说:“不行,不能私人抓捕未知野生动物!年要是离开,生态平衡可能会遭到破坏。”

村长瞥了我一眼,又看向张队:“张队长,你怎么看?”

村长铁定要抓年的事传开了。考察队没能说服他们,只是要求捕捉年时我们科考人员需要在场,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伤害年。到了第二天早上,距离除夕还有两天了。我心烦意乱,申请暂时不去观察紫羽鹭,而是在村里闲逛。我想村长以前不抓年现在反而抓了,是因为他以为把年卖给我们能卖个好价钱,就想为此铤而走险了。我并非对元宝村没有感情,只不过本着质朴的人文思想,我觉得年兽还是不能草率对待。

也许是因为某条路太熟悉了,有意无意间,我被引向小时候的家。那主屋的墙上有些黑色的枯萎的植物,瓦片上覆着一层雪。有间侧屋坍塌了,那是我曾经住的房间。忽然,我听见“楚兀——”的一声鸣叫,一只紫羽鹭从屋后飞起。我绕到屋子后面,只见一名老妇人在雪地里四仰八叉地躺着。

“老太太,你没事吧?”我赶紧上前查看,她全身裹得严严实实,手里抓着一只酒坛,嘴里哼哼唧唧的。

我想把她扶起来,送到村医那去,然而她半睁眼看我,语出惊人:“你是当年失踪的那个女娃娃。你骗得了别人,你可骗不了我……”

“老太太,您可别胡说。”

“年是杀不死的,杀死的只有你们……这么多年,它可啥都没忘。”

“什么?”

“它只是个孩子,别动它……”她脖子一歪,又晕过去了。

我赶紧把老太太送到村医那去了。村医告诉我,他们管这位老太叫明婆。明婆不算这个村的人,是其他地方落魄的大户人家的亲眷,来此避难的,亲人死后便一直孤家寡人,平时也不与人交流,有些酒瘾,和村里其他人一样相信一些神鬼传说,嘴里经常蹦出年是上天的旨意之类的晦涩字眼。她醉醺醺地倒在雪地里,肯定是因为反对抓年的计划而借酒消愁了。

明婆说的话弄得我毛骨悚然,我觉得有些事必须告知考察队的人,我不希望队里只有我才做好了心理准备。于是,当天我就和队长说了年的故事:

在我十岁的除夕日,雪下得不多,我一个人背着柴火从山上回村子里。年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我不知道它是年,它的个头和家里的狗差不多,额头正中心长角,白色的毛绒绒的。它好像在偷偷跟着我,我一回头它就躲起来。我猜它是饿了,闻到我口袋里干粮的味道了,于是我用使唤狗的声音叫它,给它扔了一小块面饼。年跳出来,迅速叼走那块饼,又消失在雪地里。我没多理它,继续走,然而却不小心摔倒了,我的头磕在石头上,害我昏迷了。我醒来时,感觉有个东西在拖着我的衣服走,一直把我拖到一个山洞里。这只狗……哦不,这只年把我的柴火和篓筐堆在一起,似乎想不到办法,只好衔来几块打火石给我,便快速地溜进洞穴深处去了。我只得起来自己生火。火焰慢慢燃起来了。迷糊间,我又睡着了。

我醒来后,才发觉年趁我睡着去村里偷了很多存粮回洞里,多到够我俩吃一个月的,此后它再也没离开这个山洞了。就是从这个时候起,雾隐山的雪一直下个不停。我叫它小狗,那时候我们村没人管这些爱偷东西的小野兽叫年。我的脚崴伤了,脑门上还结着一块血痂,暂时不能出远门。而年呢,像只狗一样温顺,经常主动表现出想和我玩耍。只是每次我提出回家,它就龇牙咧嘴。它大部分时间在靠近出口的地方睡觉,像是不愿接近火堆,有时到洞穴深处去。洞穴尽头我也去探索过,那是一片淌着水流的宽敞空间,气温宜人,四周还存在许多恒定微弱的荧光,密密麻麻地布到洞顶了,只是有些远,看不出是什么。每当我想离开这里,爬到洞口向外望去时,只看见一片白色的刺骨的飞雪,我在这种情况下回家必死无疑,因而又悻悻爬回洞中。终于,在我算计着已经开春的时候,我们的存粮吃完了。年又一次出门觅食。我知道年不是普通的野兽,它是神通广大的,因为年一离开雾隐山的雪就停了。不会再有下次机会了。我想,于是我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这个山洞。我回到家时,我们所有人都仿佛失了魂似的。我告诉父母这几个月的经历后,他们很快带我离开了这个村子。自那以后我再也没见到年。

“你是说,你本来就是这个村的?”张队摸了摸刚长出胡茬的下巴,“真是件怪事。”

“目前还无法解释年所谓的‘法术’。它绝对还认得我,如果我们要去捉它,一定要做好十足的把握。”

一名队员说:“我们今天观察到,紫羽鹭开始迁徙了。它们飞向雾隐山。”

张队意有所指道:“我们要做调查,必须进雾隐山。年无论如何都得暂时离开它的老家一阵了。”

为了紫羽鹭的研究工作,这只不过是个调虎离山计。我当时这么想着。我对队长说:“紫羽鹭很有可能就在我说的山洞里,可以的话,让我来带路吧。”

除夕的清晨,村里下小雪了。自我们到元宝村以来,这似乎是我们见到的第一场雪。按村长的说法,年喜欢在除夕当天下山,一次性吃足两三个月的粮食,后来再不定期下山。所以我们要在夜晚时分埋伏在雾隐山朝向村子方向的山脚,年一定会从这面出来的。

临近夜晚,雪越来越大了,像雾隐山顶上的云转移了似的。鹅毛大雪似乎预示着不祥的降临。人们拿着火把和零零散散的枪支,没有准备一支麻醉枪,聚在一起,为了安全,也为了取暖。我们不知等了多久,直到风雪割开我的皮肤,寒冷钻进我的骨髓。肯定赶不上吃年夜饭了。我默默想着。霎时,我们所有人都听见头顶有个声音,像是雷电炸开了,它不像从雾隐山方向传来的,而是在四面八方响起的。这是年的宣战。

一大团白色的影子疯狂地从远处的山上滚落下来,像是雪崩了一样。人们手忙脚乱地举起枪,对着那个方向开枪。等它靠近后,我们才看清这就是雪崩,不是别的。我们意识到这点后,比见到年本身还如临大敌,纷纷往两边逃命。可在雪地里奔跑实在是太困难了,厚重的雪瞬间就吞没了我们。我运气很好,被埋得比较浅,很快就从雪堆里爬出来了,一个真正来自猛兽的巨大身影从我头顶上一跃而过,直奔村庄。村子里还有许多老弱妇孺,他们可没有武器。我担心年会吃人,因为它的体型已经赶上大象了。无暇顾及雪堆下的其他人了,夜色里我抓到一把猎枪,踉踉跄跄地追上年。

当我找到年时,它在羊圈里大快朵颐,发出呼呼声。羊群惊慌地咩咩叫。我举着猎枪,慢慢靠近,喊道:“别再来打扰人类了。你不是神吗,你到没有人的地方去吧,不要再留在这里了!”

年抬起头,黑色的血渍挂在它白色的皮毛上。我知道它认出我了。只是我看不清它的神情。

“你救过我,我一直很感激,我也一直不敢面对你。但是现在……我们需要研究紫羽鹭。请你让雪停下吧。”我声音颤抖着,风雪不断涌入我的眼睛,“我们需要进雾隐山。”

年突然裂开嘴,露出獠牙,晃着脑袋走过来。“别过来。”我把枪口紧紧指着它,年没有停下,“再过来我开枪了!”我几乎要扣下扳机。

突然,枪声响起。是村长,他站在高处,向年发出了致命的子弹。

“妈的!死畜生!”他一连发射了五六枪,一面开一面向年走去。年哀嚎着,扭曲着身体,却没有逃。它咆哮着,死死盯着村长,出人意料地奔向他,村长惊恐地清光弹匣,却挡不住年愤怒的爪子,瞬间被拍倒在雪地里。年低吼着,沉重地喘息。

我全身的血液都凝结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年的一举一动,而它并没有再做出任何可怖的行为,只是抬起头,朝未知处奔去,消失在茫茫雪夜里。

我好容易回过神来,赶紧去查看村长的情况,村长已经血肉模糊,但还有微弱的气息。我拖着他边走向自己的房子,边大声呼救,很快就有人从房子里出来帮忙。

那时的情形实在是太严峻了,我只能找到一个看上去还是个愣头青的小伙,让他开车送村长去县医院,顺带拽上一个赤脚医生照看。而我的队友们还躺在冰冷的雪地里。我动员了村里所有还能走得动路的人,到了山脚下,用小铁锹之类的工具挖出所有人来。最终,大部分人都得救了,遗憾的是,个别人因为失温过久而去世。后来,村长也在休养了大半年后恢复健康。

待我们通知了别的专业人士来搜查年的踪迹,已经是两天后了。这时候雾隐山已经没有再下雪,也许年已经不存在了。明婆听说后,硬是要拖着一把老骨头加入到搜查队中。白天找到年时,只剩下一具长角的骨架,体型庞大如小山坡,没有血肉腐化的迹象。年的骨骼经过多年研究,并未发现有什么异常之处,年的神力无从探究。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当时,明婆只是看了一眼它的头颅就离开了人群。我追上去想安慰她,明婆似一块石像立在风中,神色凄凉道:“彼之年,世间九千万化身。生如朝晖,死得涅槃。我早在儿时的梦里见过祂了。”

“它还会复活吗?”我轻声问。

“祂不会再出现在人间。”

年的事似乎告一段落了。在重新整顿人马后,考察队首登雾隐山。我凭着直觉和模糊的记忆,一天内就找到了年的洞穴。洞穴很宽敞,不过按年现在的体型也不太容得下它了。在洞穴尽头,我们找到了一片平静的水池,它由洞顶的冰锥融水滴落形成。我脱去羽绒服,环视洞壁。我们一直寻找的紫羽鹭就在峭壁上,成百上千只紫羽鹭散发出一团团朦胧的荧光。所以,其实它们收到来自年的邀约,不辞辛劳登上了风雪呼啸的雾隐山,甚至于冻死在半山腰,只是为了——朝拜?我丰富的想象力并不能解答紫羽鹭为何来雾隐山过冬的问题,这些紫羽鹭们似乎都处于休眠状态,也有悖常理。我们暂时无从探究这一切的答案。只是紫羽鹭失去了年的庇佑后,开启了漫漫南下的迁徙,再也没有回到雾隐山。

关于年,后来的研究中,只有明婆提供了年的另一个分身的出现点,并且她是唯一的目击者。我们在她提供的地点也未能搜寻到更多有利线索。而我,我的余生都在纠结于一个问题:在当时,我们是不是应该寻找更多交流的可能?而不是粗暴地将一个智慧生物赶出它的家园。我不知道年究竟如何看待我,我只知道,我愧对于那一次考察,愧对于年。我希望它变成一个白色的幽灵,继续在白色的大地上游荡。

我仔细读了三遍孙文昭导师的笔记,又细看了一遍结束语。诚然这份记录令我瞠目堂舌,而紫羽鹭的荧光羽毛之谜仍然不得解答。可是,紫羽鹭和年之间究竟有何关系?年如果还存在,如今会在世界的哪个角落?我不禁思索起来。直至我隐约听见窗外一阵咆哮,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寒意。这咆哮声蕴含着一股蓬勃张扬的能量。我想,有些东西是不死不灭的。我打开窗,飘雪随着冷风一起灌进屋子,一片白色中只有几间民舍的影子,漫天飞雪如同撕碎的灵魂般呜咽。那是来自雾隐山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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