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看《水浒传》这一部分的时候并没对阎婆惜留意太多,毕竟就是个快速领便当的角色,太小太轻,便一直没有回味细节,譬如宋江为何娶阎婆惜?又譬如阎婆惜为何不感恩宋江?多年后细读才发觉,这件事的影响大得离谱。
阎婆惜初次出现是在《水浒传》第四十一回,一家三口从东京到山东投奔一个官人,结果没找到人,当爹的还死了,没钱下葬,就央求当地王媒婆给找门亲事,颇有卖身葬父的意思,恰巧撞上宋江了。
原文里王媒婆是这么说的:“这一家儿从东京来,不是这里人家,嫡亲三口儿。夫主阎公,有个女儿婆惜。他那阎公平昔是个好唱的人,自小教得他那女儿婆惜也会唱诸般耍令。年方一十八岁,颇有些颜色。三口儿因来山东投奔一个官人不着,流落在这郓城县。不想这里的人不喜风流宴乐,因此不能过活,在这县后一个僻静巷内权住。昨日他的家公因害时疫死了,这阎婆无钱津送,没做道理处,央及老身做媒。我道‘这般时节,那里有这等恰好?’又没借换处。正在这里走头没路的,只见押司打从这里过,以此老身与这阎婆赶来。望押司可怜见他则个,作成一具棺材!”
阎公好唱,将女儿调教成个中能手,这还算正常。可投奔一个官人不成,就能沦落至斯,性质就变了——这是打算培养只金丝雀卖与贵人,好傍大款吧?而且好的不会,专搞风流勾当,从一开始安的心就不正,可见这一家子并非良人。家主死了连口棺材钱都没有,这是正常过活的人家能有的事?也许那官人正是看透了其花花肠子,才让他们扑空的。
而自小就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不但没有丝毫抗拒,反而才十八岁便能深谙其道的少女,这邪气就问你怕不怕?
如今家主死了,活该归活该,但作为好汉,视而不见是做不到的。所以宋江在听了王媒婆这段话后,不但给他们安排了棺材,还慷慨赠了一笔生活费。
原本到这也没什么,可坏就坏在这母女俩硬是不肯谋别的生路,一门心思只想走“风流快活、不劳而获”的邪道,宋江这颇有“闲钱”的就被盯上了。倒不是说一开始她们就筹谋已定,毕竟黑三郎除了富,与高和帅是不沾边的。一半是出于感恩,一半是为生活所迫,想着有现成的就将就点吧,这才“便宜”了宋江。
阎婆是这么央王媒婆做媒的:“我这女儿长得好模样,又会唱曲儿。省得诸般耍笑;从小儿在东京时,只去行院人家串,那一个行院不爱他!有几个上厅行首要问我过房了几次,我不肯。只因我两口儿无人养老,因此不过房与他。不想今来倒苦了他!我前日去谢宋押司,见他下处没娘子;因此,央你与我对宋押司说:他若要讨人时,我情愿把婆惜与他。我前日得你作成,亏了宋押司救济,无可报答他,与他做个亲眷来往。”
这一段话说服王媒婆是足够了,可也透露出不少信息。“行院”,是当时妓院的称呼。“上厅行首”,指的是名妓。当然,当时的妓院饮酒唱曲、吟诗作赋挺流行的,可身在这样的风月场所,真能撇得开酒色风流?
而拒绝将女儿过继给那些名妓是明摆着的——老两口指望着女儿嫁上金枝,搞来长期饭票,如何肯过继给他人去了?
阎婆前面几句话虽是夸,但真没感觉出来哪值得骄傲了。把女儿培养成东京烟花柳巷的明星,没牌面,凭着歌喉姿色弄点钱来还不够糊口的,有意思?自抬身份抬得如此丢人还尚不自知,这样的父母培养出的女儿会有人性,那才是怪事!
宋江:“这件事一开始我是拒绝的,耐不住王婆撺掇,便从了。”嘿嘿,好汉原来是这么没原则的么?
反正宋江有钱有关系,直接县城里买楼买家具,“没半月之间,打扮得阎婆惜满头珠翠,遍体绫罗。又过了几日,连那婆子也有若干头面衣服。端的养的婆惜丰衣足食!”
这里就能看出,宋江这人,很不正经。“刀笔精通、吏道纯熟”的老人精及时雨宋江会不知道这母女俩打的什么算盘?这事儿,他若真行得正坐得端,一个媒婆如何能动摇得了?原文中写“初时,宋江夜夜与婆惜一处歇卧,向后渐渐来得慢了。”可见他确实贪爱阎婆惜美色,仗着自己有钱,明知对方不是什么好鸟,还以轻慢之心容纳,以贪爱之姿相欺,就两个字——腐败!后面惹出祸事,也是他咎由自取。
至于为什么宋江去得慢了,原文的理由是“只爱学使枪棒,于女色上不十分要紧”,这是顾着主角面子,褒捧宋江。否则,他若真爱枪棒技艺,后面怎会菜得跟鸡似的随便来几个小喽啰就能绑走?
所以说白了,就是他起了玩弄之心,不把对方当回事的同时,开始败坏自己的德行。“勿以恶小而为之”的至理,也拦不住他要去造作的心。
因这份对道德的轻慢,他甚至将同为押司的张文远带到阎婆惜住处吃饭。当然,他没准就有出于房事力不从心的考虑,毕竟张文远“小张三”也是个名人了,又还是同事,要说宋江不知道其风流浪荡是不可能的。
一个是妙龄少女,一个是清秀小生,就是普通放一块儿都难免出事,更别说将“酒色娼妓”和“酒色之徒”放一块儿了。而做这等事的宋江,要说没点刻意的成分,谁信?
后文更是印证了这一点,宋江在听闻张文远和阎婆惜时常私会后,不管不问,当不知道一样听之任之。
且不说放任这种丧德败行之事本身就是助长歪风邪气,人家搞的是你的女人,你不声不吭的,还是个男人?连卖糟腌的唐牛儿都懂得骂“阎婆惜贼贱虫”,你宋江装不知道像话吗?
虽然这个想法不是很正确,但阎婆惜就是这么想的,搁在现代,她也正是青春叛逆的年纪,仍在以自己有限的认知来处事。
宋江若真是个好汉,这里他就该钉是钉铆是铆,给出态度。阎婆惜和张文远,都是比你小不懂事的,你当然该出来主事。你可以活得没血性,甚至活得不是个男人,可你不能不表态。一旦放任不管,就不只是怂的问题了。
退一步说,既然你宋江不看重阎婆惜,把她当小三养,因而招阎婆惜不待见,还给你戴绿帽,那你做个顺水人情把她转赠张文远不行吗?虽然这行为不够汉子,但好歹凑他俩去作孽,还家门一个干净。
要是不愿意转赠,又或是休了对方,又不敢教育阎婆惜,那要不要断其经济?不声不吭地养着,就是当代女性都会瞧不起,何况是才十八九岁的阎婆惜?
当然,并不是说阎婆惜这么做理所应当、无可厚非。前文已分析过,阎婆这当妈的,说一套做一套,穷转恶算,加上歪生歪长的教育,做女儿的阎婆惜能有好德行?
所以,虽然阎婆惜会这么做自有缘由,但不代表她这么做就是对的。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你宋江玩小恶,那这小恶收拾你的时候你就得受着。而随着这份恶越养越大,阎婆惜渐渐失去了生活的实感,越来越放肆、越来越过分。
虽说阎婆母女只是打着报恩的旗号傍宋江的大腿,可即便如此,阎公的葬费、娘儿俩的衣食住行,都是宋江照应的,难道心里会没点数?
可阎婆惜就敢跳宋江的脸,原文里描述,当她和张文远好上后,每次宋江去找她,她不给好脸不说,还“把言语伤他,全不兜揽他些个”——你宋江不是好汉吗?雄一个呀,枪棒白练了?搁小辣椒这吃窝囊气,当“韬光养晦”呢?别和我说你善,休要欺我读书少,善事不是这么做的,明明就是垂涎于美色,自己却又不行,所以才忍气吞声。
贪淫,使得阎婆惜自视甚高,在放荡于败德之事的同时,失去了对自己心性的把控。其实这很好理解,若连关乎廉耻之事都能浪荡不羁了,还有什么是会在乎的?从她误以为是张文远到来时脱口而出的“这短命!等得我苦也!老娘先打两个耳刮子着!”类似浑话中便可窥见,早已不知好歹。
陷入如此状态,一个无人教导心智未开的酒色娼妓,只会迷失其中,与现实越走越远。
终于,阎婆惜被宋江养到目空一切的状态。在看到招文袋里晁盖的信,简直喜从天降、恶向胆生,以信要挟宋江,不但要一刀两断好和张文远双宿双飞,而且目前为止宋江给的一样不归还。第二条已然有些过分了,但还算是料想之中,所以宋江仍是以“忍术大师”自居,任你千般言语,他只一句话——“依得。”
可是第三件事就尴尬了,阎婆惜要晁盖送给宋江的一百两黄金。也不是宋江不肯给,看他当时又慌又怂的样儿,要是手上有,绝对立马奉上。可问题是黄金他让刘唐给背回梁山了,阎婆惜又不肯善罢甘休,这才激化了矛盾。
之后的怒杀过程并不很解气,甚至有点无理取闹的感觉,就是被宋江这一通忍给闹的。你看人晁盖,村里保正、乡中财主,大丈夫敢做敢为,大不了跑路。可宋江呢?做得跟贼人销赃一样难看不说,还惹得一身腥。得亏是宋家富庶,经得起他到处去撒“及时雨”,在危难时才有那么多人愿意看顾他。
而故事的亮点,却在宋江杀了阎婆惜以后。
楼下的阎婆听着动静不对,赶紧上楼来查看情况。宋江道:“你女儿忒无礼,被我杀了!”
阎婆不信,上楼进门看真了,顿时叫苦。
宋江牛哄哄地说:“我是烈汉,一世也不走,随你要怎的!”
估计阎婆听了这话,是半个字都不会信的——在张文远那小白脸面前你都认怂,你还烈汉了?
所以就拿话诓宋江,无人养老,苦啊,这尸体怎么处理,愁啊。投诚投得顺情顺理,等把宋江哄到县衙门口,她突然扭住宋江喊“有杀人贼在这里!”——真是机智如她啊!
这等老奸巨猾,别说宋江,我和我的小伙伴都惊呆了。正印了民间那句话,“任你精似鬼,也要喝老娘洗脚水。”
然而这等人再狡猾,始终是邪道走惯了,关注的点不正,被宋江养了许久,却从未从全局去了解他,看不到他人缘之优秀、人脉之广博。阎婆若是知道从县令到街坊没有不看顾宋江的,即使再给十次机会,也是万万不会扭住宋江的。
正扭结得进退不得之时,唐牛儿不问缘由就跑来捣乱,宋江便趁机溜了。他犯的人命官司,害得帮他开脱的唐牛儿被刺配五百里外,他也不闻不问,真就“烈汉”。
阎婆惜总算把自己作死了,但其影响之深远,却到了可怕的程度,它直接改写了宋江的后半生,为了避官司东躲西藏,波及到花容、秦明、黄信、戴宗等好汉。就因为背了这场命案,宋江在招安后背地里仍被当“贼配军”。皆因他品行不端,最终咎由自取,所以在本文结束之时,仍以《三国志·蜀志传》里刘备劝诫刘禅的话做个警醒:“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