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里的夏季，总是来得浩浩汤汤而又繁纡冗长，占去了一年中六分之五的时光——刚好是怀胎十月，孕育了一个个黝黑的我们。因为阳光充足、温度适宜，所以我们这里的花也开得甚是随意从容，不必挤在一个特定的时间段里，争奇斗艳。几大花族彼此协商、谦逊礼让，在漫长的夏季里各领风骚，美丽绽放得饱饱的才肯退场。

二月中下旬，雨下了连绵不绝的一场，似要把人困在寒冷的低温与不愉快的情绪中一样，让人近乎忘记了阳光的模样。当我徘徊在恶劣天气的绝望中时，这场雨好像突然被存档关闭，坏天气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从几摄氏度蹿到三十几摄氏度的巨大温差。我想，这温差要是巨人步伐的步长，那我一定连巨人的一根手指都比不上哩。这股热浪除了带来不适变化的小病一场，还吹开了学校旁边果园的橙子花香。

这股花香真是我闻过最可爱的味道，它胜却商场里每一种花大价钱买来的香水味。它自然，它甜美，它香得使人能够想起生命中所有美好的时光。这股香气从挑剔的鼻进入，润了口舌、清了肺，温暖了心脏，最后却让大脑变得轻灵起来。从我家到学校一路的空气里，每一个分子与分子的距离间都填充着橙子花香。呼吸时你无需担心会有什么恼人的异味掺杂其中，你所要做的只是享受着、贪恋着这一抹大自然慷慨馈赠的芳香。我热爱这一抹橙香，于是每天都要找一些无关痛痒的借口出门，去拥抱它、去亲吻它，去和它近距离接触一下。

这一天，我像往常一样要出门去，顺便可以和可爱甜美的橙花香打情骂俏一番。在走出我们这个建筑之前，我便做好准备，把我腹中的空气排尽一空。推开门的一刹那，灵敏的嗅觉已感不对，无奈肺部大声叫喊着要新鲜空气，于是我的鼻子便在这一刻遭了秧。

这不友好的味道该如何形容呢？就仿佛我把小时候玩的玻璃球吞了下去，它卡在喉咙中，提不上来也咽不下去。我不得不用话语来帮助我排除肺里的浊气：“嗯！什么味儿！”随后我便开始找罪魁祸首了。原来是我们日常用来做绿化带的植物开了花！我从来不知这种东西还会开花。我赶紧远那些绿化带几米，便闻不到小臭花的臭味了。可是空气却恢复了其本来的无味，少了一抹橙花香，似乎嗅觉失灵了，只有感觉还在，通过辨认空气的热度才知空气还是那个空气。

人们在美好和快乐中，总是记不住时间的流逝的；只有在痛苦和不欢快中，才能清清楚楚感觉到每一天的重量。我在贪恋、享受着橙花香时，只在意自己的快乐了，以至于在它最后快离开时给了我暗示，我也呆呆傻傻地选择不知。对于现在的小臭花，我每天都在算着它又开了第几天，差不多该谢了吧。这臭味虽是可以躲开的，但是有时也乘着一阵风找下存在感。

一日，我在家楼下等友人，看到了一只蝴蝶飞过，欢快地扑棱着翅膀，然后竟落到了小臭花上。之后便在绿化带绿色的叶子中起起伏伏着，不肯离去。我不禁开始瞧不起这只蝴蝶。可是我又看到数不清的蜜蜂同样辛勤劳作着，难道臭如小臭花这样的植物也需要传宗接代？我突然发现因为它的臭，我从没有正眼看过它一次。因为太闲，我突然想看看它了。小臭花实在太小，隐匿在巨大的绿化带中，透出的小粉色让人以为是眼花的结果。别说看到花瓣和花蕊了，就是看到零星的花都不容易。我走近了一点，闻到一点臭味，再走近一点，又被灌输了一些臭味。就这样，一点点臭、又一点点臭，我走到了它的面前。在我俯下身的那一刻，奇迹发生了，臭味消散了。

我不知我是不是已被臭得失了嗅觉。我挺直了腰板，臭味又回来了，可当我凑近小臭花时，便闻不到什么味道。这好像是小臭花对我特殊的礼遇，他一定知道了我是嫌弃他的。它用自己的无味无声地证明着什么。我看到了一朵开得正青春的小臭花，花的结构很简单，三四片粉色花瓣围着中间细细长长的花蕊，花蕊上是只有一个黄点的花粉。花瓣与花蕊就像是无家可归的寡母孤儿，似乎再也经不起生活的一点磨难，可是当磨难真的来临时，你却发现他们在风中摇曳，不屈坚韧的活下去。突然一只蜜蜂从叶子间隙飞了出来，把我吓得倒退三尺，重新被臭味包围。这只蜜蜂在我刚刚观察过的小臭花上，继续辛勤劳作。我不愿再被臭味侵袭，也不敢去抢了蜜蜂大哥的位置，只得把目光聚集在小臭花的花咕嘟上。几个花咕嘟贴在一起，好像是待在育儿房，静静地等待着花开一瞬。花咕嘟很小却很饱满，充盈着生命力，让我想起家乡合欢花的花咕嘟——轻轻一捏再一撮，合欢的花融便显露出来。

不知是花期到了，还是听到了我心中所想（小臭花似乎总是能知道我在想些什么），我看到一个花咕嘟裂开了一道缝，恰好一阵风吹过，它的臭味便像人类婴儿的哭声一般，划破宁静。可我不愿离去，我是它出生的见证人，我想看它完成来到世间的神圣仪式。花咕嘟的裂缝变大了一些，里边细细又长长的花蕊探出头，打量着我，随后花瓣一齐散开，仿佛要我接住这个崭新的生命一般。它的花瓣还不是纯正的粉色，浅浅的夹杂着白。不过它不必着急，因为它还有大好的时光可以生长。

这是一朵为我而开的花！我欣喜，我感动，我热泪盈眶。我在这世间有一朵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花了，尽管它长得不起眼、臭味很讨厌，但是它是我的，是完完全全属于我的！我意识到此刻我也可以爱它，只因它拼尽全力为我创造了一个完美。而我，却是这样一个渺小的我，这样一个充满偏见的我，这样一个不完美的我。

自此之后，我便不再恼小臭花的臭味了。我不仅不再躲着它们，而且发现了它们臭得很有素质这一品性。臭味是它们与生俱来的、生命的标志，它们无法选择，只能努力把自己的臭味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让不喜它们的人，躲出去一些便得到一片安宁。虽然有时风会为它们抱不平一般地，努力把属于它们生命标志的臭味传得远一点，可是它们终究怕被嫌，躲在绿化带里，藏着臭味，也藏着青春。

我每天都会去看我的小臭花，看到它长成正青春的模样，看到它虽是强弩之末却开得热烈欢喜，看到它花瓣周边泛起旧旧的黄颜色，看到它失去水分皱巴在一起，最后，只看到绿化带本身了。我的小臭花也始终为我坚守着那个约定：当我俯下身、仔细地看它时，它便收敛它自己的臭气，一副夏日无限好的模样，很乖。

我知道，橙子花香时，有许多人和我一样，愉快欢庆这一场属于我们每个人的庆典，没有白天黑夜地快活着、挥霍着。可我不知，在橙子花谢了，小臭花开了时，有多少人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小臭花？

曾经，我想做橙子花，花香无可挑剔，充斥在每一个角落，被每一个人欣赏、赞美。可现在我想做小臭花，在你尚未来看我时，我孤单坚韧地生长；你来看我时，便知此花只为你而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