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告别

东方红小学就在东方红庄,所以叫东方红小学,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改叫新村小学。我家住邻庄,叫李朱孟庄。学校门前有条东西公路,公路经过学校门前时东高西低,岭上是我们庄,岭下就是学校。和学校一路之隔是“合作社”——卖油盐酱醋之类的商店,合作社旁边正对着学校大门的就是艳阳的家。艳阳是我童年的小伙伴,还有一个小伙伴叫光阴。那时农村没有幼儿园,我妈艳阳妈光阴爸,都是学校的民办教师,他们上课,我们就在校园里散混。我最初的爱好就是在办公桌下面的地上挖洞,各个办公桌下都我有用铁条钻的眼。

一年夏天朱老师把我们仨都剃成了小光瓢,成了三个小和尚,谁见了都爱上来摸一把,真烦人。后来我们就躲到五年级窗后的菜园里,在那里发现了好几棵酸溜子,我们约好,等酸溜子熟了,由青变紫的时候我们一起过来摘。有一天我和艳阳过来探视,发现熟的全没了,我俩觉得肯定是光阴偷偷弄去吃了。找来对证,他死不承认。不承认也不行,我们俩都没吃,除了你还有谁。于是以后见了面我们就叫光阴“摘酸溜子”,这个不雅的外号导致我们三人小组的分裂。我和艳阳走的更近了。

有一天我俩都玩饿了,艳阳说回家找吃的,我便跟了去。穿过大马路,直接到了他家。是直接,连门都没有,院子没门,堂屋才有门。屋里墙上挂着个什么东西,我说这是什么,他说是小提琴,我说哦。

我说小提琴是什么,他说跟二胡一样,是拉的,我说哦。

那咱吃什么?我拍拍肚皮,这里真饿。

他拿出两块煎饼,把筷子从油壶里蘸了蘸又抹在煎饼上,然后把大盐个子碾碎撒上,说,拿着。我抓起来就咬,哎哟妈的,我说艳阳,真香!艳阳说,你会骂人?

艳阳爸爸应该是公办老师。戴眼镜,高高的个子。但我从来没看过他拉小提琴,后来长大了,想起这把琴来,知道怎么拉,才会在头脑中形成他爸拉琴的样子,说实话,挺想听听的。后来他家这个没门的院子里竟然养了一池金鱼,那种大大的金鱼,红白相间的。有一次我撕了块煎饼扔水里,一条金鱼上来一口就吞下去,临走还一尾巴打起个水花溅了我一脸,水冰凉。我胆小,再也不敢靠前。

但是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我们的依依惜别,或叫依依不舍的场景。因为后来学到这两个词语时,我知道当时我俩的感觉就是这。他虽然比小一个月,但比我先上学,和光阴一个班。他是二年级,我是一年级。不知道他是怎么学会讲故事的。那天一放学我碰上他他就对着我讲,穿过公路到他家口他也没进去,跟着我走,越过岭,跟我穿了好几条小巷到我家门口,又在门口讲了好久。天暗下来,快黑了。艳阳说不讲了,下次吧。我说那好吧,你走吧。他慢慢转过身子,走了几步,竟又回过头朝我摆摆手说,再见。小学二年级,还是在农村,他竟然用“再见”这个词,洋气。

我与艳阳的童年记忆就在这声“再见”里戛然而止,后来再怎么回忆也记不起来以后发生的事,就奇怪的像是俩人不在同一个地方,从来也没有再遇到过一样。

五年级时他随家人转了学,他爸到沙河做了中学老师。我们再遇到是他大学寒假里,回到我们庄看他姥姥。没想到见面第一句话他会说,哎呀你这么帅!我说你语文没学好吧,我这能叫帅吗?你现在人高马大才叫帅呀。他说你不知道你小时候像个泥崴子一样呀,哈哈。泥崴子就是刚从烂泥里爬出来的小青蛙。

第二次遇到又是很久的事了。都成了家,都到了市里,但彼此之前都没有联系,也不知道各自在哪。是小时候的一位“领头老大”撮的局才遇上。酒过三巡我们讲了好多话,我跟他讲酸溜子,讲小提琴和金鱼,讲那次的依依惜别。他跟我讲了什么,我酒后一句也不记得。喝的太多了。

后来我反而庆幸那次见面没记得什么,他还是以前的他,在梦里,我们仍旧是那么小,他慢慢转过身,向我说再见。小学二年级,还是在农村,他竟然用“再见”这个词,洋气。

尽管留了电话,我们彼此也没有联系过,我也没有去找过他,他也没找过我。就像两人没生活在一个城市,就像从来也没有遇到过。

直到一天晚上,妈妈在来电话时最后问了我一句话,她说艳阳的事你知道吧?我心里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我竟然知道她要说什么。我说怎么了,不会出事了吧。妈妈说,我以为你们都在市里,你早已知道了呢。我说不知道。妈妈说,艳阳走了,正开着会走的,送到医院也没抢救过来,好好的,中间休息时还抽烟的呢,怎么就走了。

挂了电话,我开始收拾桌子准备吃饭。吃饭的时候,我对妻子说,我小时候的伙伴走了。妻子轻轻哦了一声。桌子上的菜不错,我把酒瓶找来,倒了两杯酒。一口喝下,心里说了句,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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