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着车,我在山间行着。车上老父幼儿,一个包袱,一柄断剑。
开始爬坡。
拉绳勒入背上的血肉,膝盖已疼得麻木,渐渐不觉疼了,只听见骨头与石头的磕碰,卡塔卡塔……
忽然觉得轻了些。扭头,有人在帮我推车。他们努力而且认真,有人的身子几乎与车子平着。我看不清他们的脸。
心里忽然涌起感动。转眼警觉,不能。
就在山谷那边,刚刚发生了鏖战。半天以前,我走着,泥泞和胡茬是标识,破衣和旧车是左右。
前面,有人,都挂着浅浅的微笑,从容美丽。他们说我是孤胆英雄,这是给我该有的奖赏。
我愈靠近他们。有人捧着鲜花,花上山间清晨的露珠还没有滴落,朴素的草木气息如我稚时的采摘。他们等我。
我几乎要被感动了。可转念,不能,不能。
他们,谙知我的软肋,故土故人的情怀总在心头,三千里的故国就是性命大道。
他们当然想留我,入了他们的队伍去。何等阴险。微笑是利器,鲜花是迷药,收买和诱惑的用意,简直是秃子头上的虱子了。
我哼了一声,警告他们的远离。他们知趣地让开,给我一条窄窄的路途。
不回头。忽然,背后凉气袭来。忽忽间我抽剑迎上,咔嚓里我的剑被削断,虎口并未发麻。
这是一顶一的高手,他们显然不想杀我。我没有看见对手的影子,他可能早已跃上白云青山。
我停下。来呀,放下武器,肉搏呀。我心里喊了无数遍,没有半声回应。
他们要同化我,而我是他们眼里当然的异类。我怎能推了我自己的使命,卸了我肩头的重荷?我认定的长途又怎能折返改道,我心里的坚定不许折弯。
这次他们的推车,又包藏怎样的祸心呢?
我停下,找来两个石头,掩住车轮的后面,防了它们的倒退。我挥手示意他们离开。他们谦和而且礼貌,说这陡直的危途,会榨干我的血汗,磨碎我的骨头,我最看重的风骨就会如山溪微波,转眼无寻了。
我乐意。我迸出三个字。我拿下断剑,看着它。他们觉出我眼里的凶光,退了。
我上去长坡,渐入平途。忽然,我看见我的大哥。我三十年不见他了。
他喊着我的小名,比四十年前待我还要用心。他摸摸我的脸,理理我的头发,扯平我衣裳的皱折,说:“弟,你不容易。”
不劳你说。我心里回敬他。
他走过去,要替我拉车。
我不让。他笑着说:“你爹也是我爹,你儿恰是我儿,有你拉他们的自由,就没我拉他们的权力吗?”
爹,喊着大哥的名字。儿子,大眼看着伯父的背影。大哥的笑容,竟也如前面的人群。
四野无人。爹也说让大哥拉。而儿子嘟着的小嘴,让我知道了他的不愿。
我顺着父亲的意。大哥拉着,我在后面。
忽然,乌黑。不知什么东西罩在我的头上,我来不及弹腾一下,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醒来,见会议的前台上坐着我的父亲,一身的干净。坐着我的大哥,满脸的鲜红。中间坐着的是当朝的文首,笑容如春河新开。
那台上竟然还有我名字的牌子,那空着的椅子在含情脉脉地等我。
可恶的大哥,可怜的父亲,他们中了怎样的埋伏和魔道?
下面是黑压压的人群,都伸着长长的脖子。
我偏不。我想坐起,用力时,发现已被抽筋吸血,再也站不起来了。而我的舌头,已经不在嘴中。我摸了摸我的心,它还在。
大哥是杀我的凶手,父亲是他的帮凶。他们怎么受了他们的驱使,让亲情血脉不抵那最可笑飘渺、轻浮浅薄的虚假?
儿子,儿子,我怎么不见我的儿子了呢?
有人抬我,要让废死的我到那椅子的位置去,不能断了会议的隆重圆满。
我看见我的儿子了。他站在门的入口,手持残剑,如我,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