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朱焱醒来,又梦见了在第二千禧年【1】的日子,躺在床上回想着在此世的过往,虽志不在朝政,官阶却已万人之上;两个世界的时光似乎都十分真实,只是他已经做出了选择;他回过神来,不再游离思绪,再过数日,便是自己的四十大寿了,应当好好筹备。
“义父,请柬的事孩儿已按您的吩咐完成,但有一点不明,前首相张达大人的请柬不知所寄何处?”一如往常,朱焱的义子张俊轻敲几下朱焱的房门,站在房外传话,听候吩咐。
张俊刚满十八,自幼在武当习武修炼,十岁时被朱焱收在身边,用心栽培。张俊天资聪颖,文武双全,科举殿试第一,深得皇帝赏识,在翰林院【2】修撰史籍。
“张大人的请柬我会亲自送去,俊儿你辛苦了,为父寿宴之事,你全权负责,从简便可。”
“孩儿明白,只是圣上可能也将驾临义父的寿诞,不宜太过简陋吧?”
“你有自己的判断力,为父相信你!”
“是。”
“另外,为父要外出几日,不必挂念,你去忙吧。”
“孩儿告退。”
朱焱想念一年未见的红颜,明日便是约定会面的日子,近乎疯狂。梳洗罢,看看铜镜中的自己,一身长衣袒出胸口,披肩的长发,整齐不乱的口字胡,眼光依然炯炯,感慨道:“年少的时候也在脑中想过,古人的装束在自己身上会是什么样,世事的发展真是奇妙,谁曾想后来真正成了一个古人。明明才四十岁,却也自称老夫老夫不少年月了,朱焱慢慢接受了这一切,不如说是习惯。
朱焱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精致的木盒子,里面有他一直用下来的香水,刮胡刀,这些东西平日里显然是不用的,他是从戎获取的功名。朱焱将自己的胡子刮干净了,拿着镜子一看,“不同于年轻小伙子,四十岁的男人一下子没了胡子,看起来真是怪怪的啊,也许在这个世界生活久了,更感觉如此,古人都留胡子”,朱焱摸摸自己的下巴对自己说道,“咦,与皇帝身边的宦官有异曲同工之妙。”朱焱又束起头发,在衣袖与脖颈间喷上香水,是深沉的木质伴随着清新森林气息的香调,是她一直喜欢的;他不知她也是自私的,因为只有极近的距离才能感受到这款香水的味道,即她认为只有她一人才能欣赏。
朱焱走至正堂,侍从赶忙上来沏好一壶上等的龙井,府内总管老罗一见朱焱,怔了一下又装作若无其事,朱焱见状问道:“怎么了?”
老罗支支吾吾道,“您每年都会刮掉一次虎须,然后便是外出数日,不知是?”
“行啊,老罗,不愧是本人曾经的斥候队长,机敏程度果真不减当年,只是此事你不必操心。”
“小的好安排随从啊,老爷一个人上路,实在多有不便,小的也不放心呐!”
“我的武艺你又不是不知,这世上能伤得了我的人也不多吧,家丁带着反而累赘!”
“好吧,朱将军,希望您此行能有着落!”
朱焱十分疑惑地看看老罗,又想到虽然从未说明外出去做什么,但是老罗已经从自己的装束上猜到,便假意生气地说:“看来得降你为副总管了!”
“朱将军,末将只是看您总是形单影只,有些担心啊,我们这些追随您的下属们都早已成家立业,有的弟兄都已经当上了爷爷,而您连妾都不纳一个,实在……”
“够了老罗,看到弟兄们儿孙满堂我也很高兴,我的事还是莫要再问,我自有分寸,给我备马。”说罢,朱焱顾自走去花园赏花,路过的年轻丫鬟们见到没有胡子的朱焱都像看西洋镜一般,用手绢遮着嘴嘻嘻地笑着。朱焱不禁老脸一红:真是岂有此理!她们难道不惧怕我的威严吗?只一个丫鬟没有笑,双手藏在背后,盯着朱焱的嘴,缓缓向他靠近,朱焱瞪大眼看着她,不明其意。
“老爷的嘴巴,没了胡子真不好看。”年轻丫鬟突然道出一句。
“什,什么?”
“奴婢刚好练完书法,这就给您添上”,说着那丫鬟突然从身后甩出一支毛笔,在朱焱嘴边画了两撇,点点头道:“嗯,这样子差不多。”
众丫鬟看傻了,连忙下跪求饶:“老爷,这是府里新来的姑娘,年纪小不懂规矩,望您息怒啊。”说着预备抽她耳光。
朱焱惊得背后惊起冷汗,“小慧……”同时用余光立马抓住准备打耳光的丫鬟的手,缓缓道出,“算了,让她下次注意点,别没大没小的,她叫什么?”
“我叫小明,我做错什么了,老爷的确是这样比较好看嘛,哎,老爷你身上搽了什么这么好闻?”话还没说完就被丫鬟们拖走了。
朱焱跑回房拿起镜子,盯着自己被画上的八字胡,疑惑地思索:怎么和慧灵那么像?是巧合吧!慧灵都可以当这丫头的妈了,还是以后再告诉大哥。
“老爷,您那家伙‘赤免‘已经喂饱草粮,给您备好了,就在门外。”老罗在门外喊道。
“赤免”是陪伴朱焱南征北战的战马,朱焱亲自起的名字,意思是赤兔也只比它牛逼一点点而已。它平时日行一百,夜行五十,贪吃贪喝,不抽不动,与那些日行千里的良马来说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比较。但在关键时刻,这老兄狠起来也没有谱,朱焱曾骑着它孤身冲入数万敌人的中军大帐,斩获统帅首级,又甩开身后万千追兵。身后箭如雨下,即使它屁股中箭,也照样狂奔不止,直至将主人送至安全的地方,然后切换到装死模式。
赤免看见一段日子没见的主人兴奋地叫了一声,似乎是说,“老兄,别来无恙!”
朱焱摸了摸马头,捋捋赤免脖子上的毛,跨上了它道:“我很好!走吧,去哪里你懂的!”
赤免的眼睛朝背上的主人转了一下,表示明白;随后狂嘶一声,前双足朝天,后双足支地,仿佛即将冲锋一般,然后轻轻地放回双足,咯嗒咯嗒慢吞吞地走了。朱焱笑道,“早习惯你老小子了。”
离开开封,进入鲜有人烟的深山之间,鸟语清脆,溪水潺潺,好在赤免也认识路,一人一马的记忆加在一起,总算在鸡鸣前摸到了张家的茅草房“隐屋”。“隐屋”四周种满奇花异草,加上山上时有云海,恍若仙境,门前有块小菜地,种着各种时蔬,再远些有块麦田,张家人就这样过着自给自足的日子。
朱焱将赤免拴在马厩里,赤免随即扭身躺下,朱焱又在棚边随意拔了几把野草扔在它面前,“先将就着吃。”赤免白了他一眼,管自己睡觉了。
朱焱快步走到张达家的小茅屋前,激动地敲着门,“常隐,常隐,快开门。我给你带了你喜欢的开封口水记的包子。”
“我算着,过些日子,你便四十岁了。”里面传来女人轻柔的话语。
“对啊,我来接你和你父亲去我府里的,我推门进来了啊?”
“别,怎么还是那么不稳当,虽然已经是老头的年纪了。”
朱焱随即停下拍门的动作。
张常隐听没了动静,又道:“我还在化妆啦,为何这么一大早到啊!”起身走去,嚯地打开木门,朱焱张着嘴,一脸欣喜。常隐头发尚披在肩上,一身素白,却层次分明,眉目雅秀清冷。张常隐一看朱焱,便眉宇轻皱,“你嘴上那两撇小胡子怎么回事,头发更是乱得不像样子。”
朱焱听闻赶紧理理头发,尴尬地笑笑,想起自己忘记擦掉那个小丫头画的东西了。
“好在喷了我送你的香水,还算用点心。”
“如果在下记得没错,张小姐您似乎就送过我这么一样东西?”朱焱调皮地笑笑。
“那快进来吧,我们一起吃口水记的包子,好久没吃了呢,你知道从我家到京城坐马车得一天一夜才能到,而且这里搭不上马车,我得骑驴子先走半个时辰的路到镇子上,我家的驴又……”
“那你为什么一直不愿意搬来我家居住?”
常隐愣了一下,又轻松地说:“现在可以了。”
“为什么现在又可以了?”
“我以为你知道答案”,张常隐没有直接回答,又道:“咦,包子在哪呢?”
朱焱的笑容僵住了,心想:是不是因为太饿,今天凌晨和赤免在林子里分着吃掉了。朱焱有点结巴地说:“啊,啊,我想,那个……”
张常隐冷冷地道,“你为什么老是这样子啊,所以你还问我为什么?”
“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你还在考验我吗?”朱焱委屈地转身背对张常隐。
“好了,好了,不是说现在可以了吗?我早就信任你了,我只是不明白自己而已,现在我想清楚了。”张常隐从后面抱住朱焱的腰。
“哦。”朱焱转过身,环住张常隐的肩。
“总是丢三落四的,真怀疑你以前是怎么带兵打仗的,又是怎么坐到枢密副使【3】这个位置的。”
“我也不知道在你面前为什么自己一直是这个样子。”朱焱有点不解地说。
“你爹呢?“朱焱在屋内走了圈没发现张达,刚才马厩里也没有发现马匹。
“他半年前又回第二千禧年了。”
“不过你爹还真是精力旺盛啊,两个世界来回折腾。”
“死性不改!”
“也不能这么说吧,毕竟他在两边都有生活”,朱焱边搭话边脱靴子,“我先睡会,累死了。”继而趴在张常隐床上,即刻响起了呼噜声。
张常隐给朱焱盖上一层毛毯,朱焱打鼾像是吹着口哨那般,张常隐用小手指摸了摸朱焱的下巴,朱焱停止了打呼噜,手一放开,又开始,再摸摸,又不打了,放开再打,“哎,吵死了。”张常隐小声地抱怨了一句。
朱焱整整睡了一上午,醒来已是正午,桌上摆了好几道菜,红烧肉,红烧鸡翅,红烧鲫鱼,青菜汤。虽然简单的菜,但做得却色香味俱全,朱焱早就饿了,咽了一大口口水。
朱焱走到桌前,用手抓了一块肉吃吃,“常隐?”
“你稍等一下。”从里屋传来张常隐的声音。
朱焱早就快饿死了,盛了满满一碗早在那扒拉了,张常隐化了妆,换上一套鲜红色的丝质襦裙,盘起流云发髻,扒饭的朱焱抬头一看,停止了咀嚼,然后叫含着的一嘴饭给噎住了,张常隐连忙过来拍朱焱的背,朱焱边咳嗽边说:“我不吃了,我不吃了!”
“为什么不吃了?”
“你只会做红烧的啊,你看你做的菜,红配绿?”
“赛狗屁?”张常隐把筷子放下,“你什么意思啊,我的确只会做红烧的,可我忙了一上午哎!”
“那啥,我的意思是,虽然是简单的菜,你却做得色香味俱全!”
“那就多吃!”
“可我又没有心情吃,你打扮成这样,叫我怎么吃?”
“那我去换了。”
“可千万别,秀色可餐;我的意思是,你做的菜美味,但不及你的十分之一,就让它们放在这吧,一会再来惠顾它们,我去刷牙。”
“先吃饭嘛。”
“那行,还是先吃饭吧,吃饱了才有力气办事。”
“没正经。”
朱焱匆匆吃完,便手托着脸靠在桌上看着张常隐吃饭,“常隐,你真美。”
“别老是油嘴滑舌的。”
“得把这些日子的想念都告诉你才行,一年才允许见一面,你太无情。”
“这是为了让你我了解清楚心底的真实想法,免得将来后悔。”
“我们每周交换的书信,足以说明问题。”
“是的。”
午后,安静,燥热,朱焱与张常隐趴在床边赤身相对,疲惫又惬意地凝视着对方,汗液混着些许油腻在皮肤表面反射出层层亮光。
晚饭后,张常隐从屋子里搬出一张摇椅摆到门前的空地上,朱焱见状赶紧抢来坐下。
“你怎么这样,自己不会去搬啊?”
“自己搬的怎有你搬的舒服,哎,不如我们趁这夜色出去走走?”
“懒便是懒,还说得这么好听。”张常隐噘嘴埋怨,“还是老实在这乘会儿凉吧,晚上山里有老虎,被捉走了可没人来搭救你。”
“犬吠,虫鸣,溪涧,月光,多么美妙,还是出去散散步吧。”朱焱嗖地站起身。
“我今天身体不舒服。”张常隐趁机麻溜地坐下。
“你又没来那啥,适才下午且生龙活虎着呢......”
“我就是不想动嘛。”
朱焱使出一招等闲东风,隔着五六公尺从花园里折来一枝白玫瑰,挨着张常隐坐下,“送给你,我的白月光。”
张常隐笑道:“哼,这本就是我种大的,好处倒落在你头上了。”
“不如今晚就这么坐一晚上,明天一早出发去我家,好不好?”
“好什么,很挤的!”
朱焱去屋子里取来一条毯子,两个人在毯子下边动来动去,怎么调整姿势都无法觉得舒服。到了午夜,常隐被麻醒,见朱焱紧紧地抱着自己睡着,便静静地看着他,突然朱焱也睁开了眼,打了个哈欠,道:“麻麻的,对吧,还是到床上睡去吧。”
张常隐点点头,朱焱抱起了常隐,把她放到床里侧,然后倒头继续睡觉。
【1】第二千禧年:指公元2000年
【2】翰林院:(本作品)从事文史工作的政府机构;其主要成员一般为国家科举精英,有参政议政,给皇帝个人提供建议的职权。
【3】枢密副使:(本作品)全国军队副总司令,拥有军队调度权,受皇帝和枢密使领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