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嘉森
西南大学新闻传媒学院大二学生
北方的冬天是单调乏味的。今年这个冬天,新乡几乎没有怎么下雪,没有了积雪的遮盖,这个北方的四线城市就显得更加落寞和萧条。我在一座南方城市上大学,那里一年四季常绿,回到家乡,反而让我有些不习惯。我对即将到来的春节,也没有多大的期待,不是年味越来越淡,而是每到春节,我们这个大家族就会越发地思念一个人,一个离奇消失了13年的人,我大姨奶的儿子,我的表叔。
不过生活总是让人捉摸不定,悄悄地走,又悄悄地来,我的表叔突然回来了。春节前几天,我的小姨奶接到了一个陌生的来自郑州的电话,“你好,你是哪位?”电话那边沉默了三秒,“小姨,我是赵鹏。”“赵鹏?!”听到这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小姨奶一下愣了,一个等待了13年的电话,一个思念了13年的亲人,竟然这么不经意间地就联系上了。
赵鹏就是我的表叔,在离家了13年后,终于回家了。
“赵鹏回来了!”短短五个字出现在家族的微信群里,像一声闷雷,在群里炸开了锅,平常沉闷的家族群也开始刷屏了,“鹏鹏都说了啥?”“他现在在哪?”“他现在怎么样?”手机的提示音叮铃铃响个不停,不一会群里消息显示就“99+”了。
我的表叔,赵鹏,那个在我脑海里已经模糊的面孔,逐渐浮现出来,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我的表叔是一个阳光、帅气、朝气蓬勃的青年人,当年他是我们这个家族的骄傲,我的大姨奶是个好面子的人,每次和亲戚聊天,三句话不离赵鹏,我的父母也经常用这个表叔来给我们做榜样。在我们这些晚辈眼里,我的表叔赵鹏就是一个完美的存在,十三年后,他又变成什么样了呢?
得知赵鹏回来了,亲戚们都张罗着去看望他。下午睡醒了午觉,我的父母也带着我去大姨奶家去串门,路上我本以为父母会和我聊一聊赵鹏以前的事情,但他们一句话都没说。来到大姨奶家,屋里的光线不太好,昏暗的灯光下,已经年近70的大姨奶更加垂暮,这些年赵鹏的消失对她打击挺大,五年前被查出患了乳腺癌,她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满面春风、风风火火的大姨奶了。我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尽管还没看到表叔,但心里挺高兴,因为我知道赵鹏的归来会给这个家庭带来希望,会让大姨奶的生活不再像以前那样冷清了。
可能旅途有些累,或许他还没准备好,不想那么快地见到这些亲戚,赵鹏在卧室里休息。大姨奶很激动,她不断地和我父母重复着一些话,怕影响赵鹏,他们说话都小心翼翼的,我的确好久没有看到大姨奶这么开心了。过了一会儿,大姨奶可能觉得我们来一趟见不到赵鹏不太好,就走进寝室,轻声地将他从睡眠中叫醒,轻言细语的,生怕打扰了他。
表叔在卧室里又磨蹭了好一阵,才慢腾腾地来到客厅,似乎他有些不习惯,显得有些局促。我盯着他,看着那沧桑的脸,想找回那个帅气的表叔,但是曾经那个阳光开朗的少年,如今脸上已经爬上了浅浅的皱纹,曾经偏瘦的身体如今也有些发福。见到我们,他有些羞涩,不知道如何开口。我突然发现,在昏暗的房间内,父亲的眼中有些泪光,作为和赵鹏的同辈,也许他更能理解一个中年男人的生活不易吧!没等父亲开口,赵鹏就上前拥抱了我的父亲,父亲克制住自己的眼泪说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接着寒暄了几句之后,赵鹏便开始讲述自己这十三年来的经历。
听了赵鹏的讲述,加上之前父亲给我讲的表叔的种种故事,我慢慢拼凑起了我的表叔赵鹏的人生轨迹。
我的表叔在上中学时,就是一个特别有灵气的孩子,尤其在创意方面,鬼点子很多。他特别擅长画画,上高中时就帮着老师给别人画广告画,赚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桶金,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他挣到的钱相当于普通工人一年的工资,在我们家族中被传为佳话,成了当地的“名人”。大姨奶一家好面子,赵鹏的优秀也让他们有了虚荣的资本。我父亲告诉我,有一次家族聚会,有一位长辈问赵鹏,“以后想做什么?”他有些自傲的回答,“不知道,反正最次也不会回新乡,不然就像你们一样一辈子窝在家里,有啥出息?”一席话噎得在座的亲戚说不出话来,本来闹哄哄的酒桌突然安静下来,赵鹏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赵鹏年少得志,顺风顺水,高考时,他考入了郑州大学的绘画专业,郑大在当地可是一所名校了,金榜题名,赵鹏在家族的影响力也达到了新的高度,但这真的就是巅峰了。
来到郑大,赵鹏发现,大学的课堂并没有想象中那样丰富多彩,在他看来,老师讲着一成不变的课打发掉了一届又一届学生,每个人在课堂上昏昏欲睡,就连曾经引以为傲的美术特长,他也开始厌恶。他不想像周围的人们那样沉溺在吃喝玩乐这些低级的消遣中聊以度日,他渴望成功,渴望挣大钱。但是他又不知道自己的路在哪里。他那个时候虽然天天逃课,但是他爱读书,他最喜欢看商界名人的传记,在书中看到了许多成功人士,比如比尔盖茨、乔布斯等。书籍中的故事并不能满足赵鹏,赵鹏后来又去商学院蹭课,时间久了,课堂上的老师和同学们渐渐习惯了本不属于这个课堂的学生。在一次课堂考核中,教授这样评价他:“这位外来的同学,比在座的每一个本专业的学生完成的考核都要优秀,思维也更加有创新性。由此可见,决定在座各位未来的,不是你的大学本专业如何,而是你的眼界和能力。”教授的话深深激励着赵鹏,他开始不再去以前的专业上课。在这样的生活中,赵鹏度过了三年的大学时光,最后因为没有相应课程的学分,被学校认定为辍学。
曾经意气风发的赵鹏回家了,而且是辍学,这在家族圈里又成了大新闻。大姨奶的面子是挂不住的,整天地数落他,很多亲戚的眼光也变得有些异样。辍学归家的赵鹏完全没有走之前的神采,一次家庭聚会上,看到饭桌旁的赵鹏,一位表哥乐呵呵地说道:“咦,这是谁呀?我要没记错的话,谁好像说过不会回来了,现在连大学都没毕业成!”赵鹏父亲也借着酒劲说道:“大学都没毕业,混得这么不好,回来干啥?”赵鹏恼羞成怒,喝光了自己碗里的酒,重重拍下桌子,离开了饭店。
第二天一早,赵鹏就消失了,这一走就是13年。
走之前,我的表叔留下了这样一张纸条,“爸妈,孩子不孝,辜负了您老多年来的培养和希望,走了,勿念。”
赵鹏走得无牵无挂,但是走出的第一步,就碰了钉子,他的户口由于没有及时迁出,被学校冻结了,没有户口,也就没有身份证,我的表叔就成了一个“黑人”,但他还是不愿意回家。正规行业不能做,只能从最底层的服务行业做起。最初的一年里,他端过盘子,洗过碗,每天下来筋疲力尽,却也只能顾得上自己的温饱。尽管日子过得艰难,但赵鹏觉得自己起码不用看家人的脸色了。
赵鹏离家出走后,大姨奶一家开始并没有特别在意,因为在他们眼里没有出息的孩子最好别回家,回到家他们面子也挂不住。因此,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大姨奶不但没有想去寻找他,还指望他有一天能衣锦还乡,直到半年后赵鹏一点音讯也没有,大姨奶一家才开始着急了。他们想到了报警。因为赵鹏在大学辍学未完成学业就回了家,所以他的户口和身份都被学校封存了起来。想要通过身份证这一线索寻找赵鹏也堵住了出路。表叔的失踪让大姨奶的身体一下子就垮了,既有儿子出走带来的伤痛,更重要的是精神支柱没有了,曾经孩子就是她生活的全部,孩子能够出人头第就是她生活的希望。现在,心里一下子空了,她有些后悔了,不该把孩子逼得那么紧,把孩子逼出了家门。
刚开始的那些日子,虽然过得有些艰难,但是赵鹏觉得挺自在,而且他还恋爱了。赵鹏遇到了一个很善良的姑娘,她欣赏表叔身上那种敢想敢做的性格。赵鹏在心里是渴望家庭,渴望接纳的,赵鹏曾以为,她就是那个陪伴一生的女孩。像每一段恋情开始时的那样,总是充满了美好甜蜜,但又被现实击得粉碎... ...因为经济基础和生活太过现实,第一个女朋友悄无声音地离他而去,一如他离家一样。失恋的打击对于赵鹏来说是致命的,他感觉自己不断地被抛弃,被学校抛弃,被家庭抛弃,被社会抛弃,被恋人抛弃……他得了严重的抑郁症,他把自己封闭起来,不出门,不和人联系,整天胡思乱想,睡不着就靠酒精麻痹,每天在清醒与混沌中挣扎,更严重的是,有时自己还会无意识地拿小刀做出自残的行为,企图通过肉体的痛苦得到心灵的救赎。
这个时候,“寻找赵鹏”的行动已经升级为我们整个家族的责任,每家每户分了区域,千方百计寻找赵鹏。大姨奶甚至还去过电视台,河南电视台有一档热播节目《小莉帮忙》,大姨奶找到了栏目组,希望通过这个节目找到失踪的儿子。在节目播出后不久,大姨奶接到过很多电话,有真心想帮忙的,有骚扰电话,还有电话诈骗。大姨奶的精神一日不如一日,每一个电话都可以将大姨奶从深渊中拎回来,可是当电话那边的声音不是赵鹏之后,大姨奶的心又会跌入万丈深渊,一次比一次深,一次比一次痛。
赵鹏的抑郁症时好时坏,他基本上放弃了自己,每天在半梦半醒中浑浑噩噩,这样过了三年。这时一个人的出现,成为赵鹏暗淡生命里的一抹亮光。这个人是一个超市老板,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由于身材健硕微胖,周围人都叫他“胖叔”。他注意到赵鹏每次总是邋邋遢遢地来买东西,每次总买一大包方便面,也不主动和人交流,但和别人不同的是,他的举止很礼貌,他猜想我的表叔一定是有故事的。终于有一天,“胖叔”叫住了赵鹏。“小伙子,有没有时间,跟大哥聊聊天。”赵鹏被突如其来的问候愣住了,这么久了,这是第一个主动和他说话的人。“嗯?聊什么。”“我知道这附近有家菜馆不错,咱们哥俩可以去那边吃边聊!”赵鹏刚想说什么,便被老板一只厚实的手掌搭在肩上,搂着过去了。
在一个人最灰暗的时刻,一句问候,一个拥抱也许就是打开他心结的入口。在饭馆,赵鹏两杯酒下肚,便也打开了话匣子,将这些年的遭遇一五一十告诉了老板,老板也没有打断赵鹏,安静地听着赵鹏的故事,赵鹏感到活了三十多年,这是第一个真正关心自己的人。听完赵鹏的经历,老板问到:“倘若有人给你一个机会你愿意去尝试吗?”赵鹏很惊讶,因为一个陌生人对自己说这些话心中多少都会有戒心。“听你说,在大学自己特别喜欢营销策划这一方面的知识。”听到这个,赵鹏如释重负,也放下了对这个老板的戒心,说到:“我独处的时候,屋里啥也没有,清醒的时候我就看看书,看得最多的就是有关经济方面的书。”一个人即便在最低谷的时候,也不会真的放弃生活的希望,我的表叔坚持读书也许是他心有不甘。
在新乡,生活还要继续,大姨奶的生活逐渐走向了正轨,他们至少一多半已认为赵鹏已经不在这个人世了。所以每周五下午大姨奶都会去警察局看一看有没有什么赵鹏的信息或者有没有无法证明身份的无名尸体(那些年的治安并不像现在那么太平,经常就会出现几宗无法破解的杀人案)。过度劳累的大姨奶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病魔降临到了她的身上,大姨奶被医院确诊乳腺癌,全家人再三劝阻她放弃寻找赵鹏,安心治病,赵鹏渐渐地淡出了我们这个家族的视野,时间一过又是三年。
在“胖叔”的帮助下,赵鹏陆陆续续接了几个营销策划的单子,并且出色地完成了,赵鹏这才发现其实自己最适合、最感兴趣的工作其实是销售。后来赵鹏的口碑越来越好,赵鹏的业务也越拉越多,赵鹏的生活开始忙碌起来,忙碌后的赵鹏再也无暇顾及那些悲观的情绪,渐渐也从抑郁的阴霾中走了出来。后来,上海一家比较有实力的公司邀请赵鹏去工作,但是到了公司才知道由于没有身份证无法入职,错过了一个好工作,但命运似乎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在返程的大巴车上,赵鹏遇到了另一个生命中重要的人,她叫静茹,就是我现在的表嫂。在大巴上两个人为了打发时间,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没想到越聊越投机,有着相同离家出走经历的他们相逢恨晚,冥冥中命运的安排将两个人牵扯在一起。听表叔讲,静茹是一个温柔并且善解人意的女孩。虽然期间静茹也给赵鹏提过回家的事情,但是对于赵鹏的反对静茹并没有说什么。对于静茹的温柔体贴,赵鹏也愧疚与心,因为没有身份证,两人连结婚证都办不了。“我不在乎有什么名分,结婚证只是一种形式,它锁得住人,却锁不住人心。只要我知道你爱我就好。”赵鹏觉得表嫂是“胖叔”之后,又一个帮助自己走出阴霾的人。不到两年的时间,两个人就组成了一个有名无“实”的家庭,并且孕育出了爱情的结晶,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时间一天天过去,表叔的女儿也一天天长大,很快女儿上小学了。“家”在赵鹏的眼里已经转变为这个有着妻子和女儿的空间,而在几百公里外的新乡,他渐渐地不再去想。一天,上小学的女儿回家有些不对劲儿,平时活泼开朗的小女孩一下子沉闷了下来,原来学校给他们布置了一个作业,让写自己的家人,同学们都在说自己的爷爷奶奶如何从小疼他们,“可是爸爸,为什么我没有见过我的爷爷奶奶啊?”女儿的小嘴嘟着,赵鹏也愣住了。 女儿的话让表叔想了很久,如今身为父母的他多少也体会到了当初爸妈的不容易,更何况他有什么权力剥夺女儿受到爷爷奶奶的疼爱呢?终于,他下定了决心----回家。
赵鹏回来了,十三年,这是一个中国普通家庭发生的人间悲喜剧,但绝不是孤例,赵鹏就是这个转型社会中一个极端的生存样本。回到家的赵鹏,要重新恢复自己的户口,办一张属于自己的身份证,和妻子领一张结婚证,最重要的是带孩子回老家来看爷爷奶奶。
那天下午我们在大姨奶家聊了一下午,这十三年的话仿佛要一下子说出来。回家的路上,坐在车里的我沉默了。我想了许多,是什么原因让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离家出走?是学校的功利性培养?是原生家庭爱的缺失?还是赵鹏自身的性格缺陷?也许各种原因都有。但我的表叔无疑又是幸运的,他遇到了“胖叔”、静茹,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他们的接纳和需要让表叔重新找回了自己,如果没有他们,现在的赵鹏就真的废了,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表叔的自我疗愈,读书是他那段抑郁时光中唯一的交流方式。同时我也想到,我的周围,高校扩招后的大学校园里又有多少个这样的“赵鹏”?对未来的迷茫,压力的恐惧,对社会的逃避他们迷失了自我,他们中的很多人沉迷在虚幻的网络世界里,通过游戏聊以度日,最终荒废了学业......
“森森,想什么呢?”父亲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没,没有,爸妈,晚上我们吃什么呀?”“去吃胡辣汤吧?你不是唠叨了好几天了,在重庆一直吃不到那个。”“好的!”突然车里面有了特别的温馨,我放下了手机,开心的和爸妈聊起了自己在学校的所见所闻,有多久没这样和爸妈好好聊过天了呢?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开始用心感受这个家,在一起,就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