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匡超人

我来到扬州已四年有余,如今是在这附近做起了船夫工作,为那来往的游人摆渡于景点之间。回忆起当年,我在潘三爷屋檐下的一生过的平平淡淡,还不如我这摆渡的工作来的有趣味。惟有一人令我影响极为深刻,那便是匡超人。这家伙倒是挺有趣,现在想起来也是我过去生活中浓墨重彩的一笔。今日也是尤为空闲,扬州景色也已逛遍,于是提笔忆往事,写写这个匡超人,也当是叙旧罢了。


我第一次见到匡超人,还是在杭州,我当时还住在潘三爷檐下做他的佣人。那几日天空明朗,潘三爷乘着好天气外出办事,已有几日未归。我持着扫帚在屋内扫地,忽地就听见一阵清脆的敲门声。那敲门声不是粗鲁的巨响,也不是懦弱的蚊吟,它礼貌而有节奏,令人印象深刻。

一开门,一位青年映入眼帘。他身材瘦小,而双眼明亮,倒是很有精神。服饰简朴,而背挺得笔直,手握一卷八股文,立在门前。说实话,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很好。

“敢问潘三爷在否?”那人作了揖,恭敬问道。

“潘大人近日出差,不在此地。您是……?”

“小人姓匡名迥,号超人。叫我匡超人就好。我近日有难,潘保正荐我来杭州投奔潘三爷。那三爷何时能归来?”

“也不久了,大概二三日后回来。您先回去住处,待几日后再来,估计那时应该就能见到大人了。”

那人再次行了个揖,告诉了我他住处所在,便去了。我望着那人背影,估摸着他大抵是个读书人,而且很可能是个高文化水平的家伙,只是不清楚他有甚么难,大老远跑来杭州。

也罢,他甚么磨难也与我无关。

没过多日,回来一个头戴吏巾,身穿元缎直裰,脚下虾蟆头厚底皂靴,黄胡子的人,此人正是潘三爷。

“近期可有客来访?”他问,“我那异地的兄弟传信来,说是有个匡超人要与我会面。”

我跟三爷说明了匡超人的事,指明了他的住处,三爷便出门寻他去了。

不多时便来了几个人,说是要到三爷家做客。那些人面熟,都是三爷朋友,衣着不大华丽。我想了想,把他们请了进来,叫他们在里头桌边先坐坐,待三爷回来。不成想那几个人刚坐下,便掏出一大木盒,把里头的牌倒在桌上,劈里啪啦地搓起麻将来,搓的震天响。

三爷带着匡超人回了宅,先是冲着那些家伙数落似的寒暄了一阵,又从抽屉里掏出两千钱来,拍在桌上,说是做赌钱。门外又有客来访,三爷便出门迎客,留下那匡超人立在桌边看赌客们如狼似虎地趴在桌上抢铜子儿。麻将打了许久也不见消停,三爷便呼吁匡超人一同劝这些人离去。我刚端上一壶茶,就见那些人纷纷起身,边向三爷行礼边出门。一踏上大街,垂头丧气,骂骂咧咧地走了。

三爷留了匡超人在家里,带到房间里。两人低声说了一阵,三爷便跑去了储藏室。我偷偷往里望了一眼,只见那匡超人手执一只细头毛笔,在烛焰下对着两张纸在抄写什么。好奇地凑上前一看,似乎是在抄写两份文案,一张婚书一张赶回文书。那俩文案都是三爷的字迹,字相潦草,而匡超人抄写得端正有致。

“兄台这是在干甚?”我好奇问道。那匡超人本似乎是已专注地满头大汗,手也发抖,听我这一言吓了一跳。片刻回过神来,那抄写的文书上却被他吓得抖出一条乌黑的墨痕,模糊了先前的文案。

“唉……也罢,手抖得厉害,字也写不端正,倒是重抄一份的好。”说着便将那抄毁了的纸揉作一团,丢到远处去了。

“三爷要我抄仿文书,平贱民之杂案,说事成之后能分我银子。”他叹了一口气,双手撑着脑袋看文案,“我心知这有背于道德,愧对以前孝敬父母的自己,也是因为我第一次干这黑活,心中不甚紧张,手抖不止。然而如今潘三爷待我好,在他底下做事,必得尤为上心。你去罢,我得一个人定定神。”

我出了房门,不多时便见潘三爷手里捧着一堆豆腐干和几把刻刀来了。而后的事我在此便略了,以免文章繁琐。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事成之后三爷给了匡超人大把银子。匡超人边接受着三爷夸奖,边连连鞠躬道谢。我再看他的眼,似乎没有刚来时那么炯炯有神了。

也罢,大抵是我看花了眼。


平日里没事,匡超人便坐在三爷屋里看些八股文。我边扫地,边见他握着那卷科举范文啧啧啧地晃脑袋。听的厌烦了,就跟他扯扯闲话,也比一天到晚被啧啧之声萦绕要好得多。

他说他以前是个穷苦书生,家父因病卧床不起,他便一边读书一边照顾父亲。后来受马二先生,李本瑛知县等人鼓励考了秀才。后来李本瑛被摘印,他被人怀疑与李本瑛有过度的交集,无奈逃到杭州。在这里他结识了一些文化人作好友,曾一起西湖会面游玩作诗。不过潘三爷不让他与那些“虚假”的文人墨客混在一起,于是与他们待在一起的时日便渐渐少了下去。平日也就跟在潘三爷屁股后面,干些“正经事”,拿些银子。再有空闲就写写诗,研究研究作文之法,应试之道,不荒废了大好的文学头脑。

说着朝我抖了抖手里的书,又低下头啧啧了起来。我实在不耐烦,出去扫门庭了。

时间就这么过去了两年。匡超人还是读着他的书,他干过的正事数不清,技术倒也是越来越娴熟了。有几日我见他从早到晚都在研读八股文精选,而且读的异常认真。我上前问他,又想和文人墨客相谈,抱拂脚来了?他看了看我,说自己要去考试了,得提前做准备。怎的,这小子终于觉得做个秀才还不够,想到要上进当状元去了?我心中疑惑,而他不语,只是抛给我一个难以捉摸的微笑。

几日后匡超人去赶考了,我站在门前为他送行。仔细想想,那时还不到乡试的日子,匡超人却去赶考,不考举人,总不能当两遍秀才吧?

一段时间后他赶考归来,我在门口迎他,却见他手里捧着大把银子,笑嘻嘻地下了车,还向我打招呼。

我人僵在门前。这小子该不会上考场去帮人家干正事去了吧。

怎么可能呢,他可是边照顾父亲边读书的大孝子啊。

不过如今仔细回忆他下车时的神情,那种容光满面,喜不胜收,那眯成一条线的根本看不清眸子的眼,再想想,他要真干出这种事情也不奇怪了。

也罢,他干什么事也与我莫有干系。

匡超人一共拿了二百两银子,后来潘三爷还给他安排了个妻子,于是他便同妻子一起到新房住了一阵。这几天听不到那厌烦的啧啧声,只剩下三爷的那些朋友时不时来搓麻将,反倒有些不习惯了。

日子重新变得平淡起来,直到那天。


那日三更时分,潘三爷睡得正香,我则还在干些杂事。

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随后就是猛烈的撞门。我往外看,一大群官兵持着火把冲进来,见到房门就踹开,似乎是在找人。我吓得发抖,腿软绵绵的跑不动,便就近找了个柜子躲了进去,在缝隙里看着外面的情况。

一大群人朝着三爷的房间冲了进去。房内响了一阵,只见三爷连外衣都没有套好,就一脸狼狈地被人擒了去。三更半夜,竟发生了这么突然的事,吓得我不知如何是好。

过一阵,官兵顺了几件看起来值钱的花瓶,风似的走了。我好不容易歇了口气,一打开柜门,只见还有一个兵立在门旁没走,吓得我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想站也站不起来。

“俺就知道还有人在,早就听到声音了。”那人见我倒在地上,便朝我缓缓走来。

“等……等等!小人可不知道那个姓潘的干了什么!小人只是他的佣人,他干的事从来不跟小人说的,小人更不可能帮他干活啊!”

“谁管你啊?”那家伙反而走得更近了,“至少你和那潘自业还是有点关系的,先把你抓起来供到府上,再编点理由给你送进牢里,上面可不知道会给俺多少报酬嘞。”说着便要来抓我。

“等等……我有钱!”我往床底一扑,扯出一个大箱子来,顺势把那箱子的盖翻开。箱子里头亮晃晃的全是银子,闪的那兵眼神都恍惚了。

“里面是五百两,大人保小人一命,里面的统统拿走,全是大人的!”

“呦呵,这……”那兵犹豫了一会,眼里闪着光,“既然你那么好心,那我也勉为其难地收下了。今天的事,不许跟任何人说,听到没有?”我连连点头,送走了那兵。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当时那箱子里的钱全都是潘三爷的。潘三爷被抓走,估计一时半会回不来,反正是他的钱,我没有损失,自己保命最要紧。

那兵一走,我才终于松了口气。大半夜出这种事,实在是伤身伤神,筋疲力尽,靠着柱子就晕沉过去了,一睁眼,便是次日早晨。

潘三爷一走,我没了雇主,收入也是没了,潘府也不得久留,总得找个正经营生做。想着自己为潘三爷干了这么多年打杂,自己与三爷不是亲人也是好友了,于是从三爷金库里拨了五百两出来,借去当本金,到西湖干划船生意去了。如今离了此地,生活的也还算可以。倒是好奇那个匡超人,不知他晓得潘三爷的事没有。我自那晚以来,已有几个月没见到他了,不知他现在过得如何。


那日,我决心亲自划船去扬州寻更多机遇。也是为了告别杭州,我小小奢侈一把,去了西湖酒楼吃酒。我在楼上找了一靠窗的位置坐定,要了一小盘切肉,独自一人吹着窗外风吃了起来。

正吃得香,见三人谈笑着走上楼来,就在我不远处找了一空桌坐下。我略瞟一眼,马上目光就被吸了过去。三人中穿着最华丽,却也是最有文人气氛的那位官绅,正是那个匡超人。他旁边两人,一人看着像管牢房的刑房,另一人则是个商人,却略有文人气质。三人饮着酒,聊着科举啊学业啊什么的,我虽不大懂,但也看得出那匡超人很为之自豪,语气高高在上。看来凭着自己的学问,他官场之路走的还不错。

恍然间,听到那刑房提到潘三爷一词。

风吹得我冷,我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他们具体的言辞我也不大记得了,但印象中大抵是如此:

“潘三爷现在还在监狱里,前几天听说您回来了,再三叫我把你带来跟他会会面,叙叙旧,不知先生您意下如何啊?”那刑房问匡超人。

匡超人笑了笑,给自己满了一杯酒:“潘三哥啊,他是个豪杰。想当年他没出事的时候啊,经常带着我们去店里大鱼大肉地吃,像这楼里卖的平庸的小菜,他是一律不吃的。可惜如今受了累啊!小弟本应当去牢里看看他,可是如今我也是为朝廷办事的人,去这种地方看望他,那就是赏罚不明了。”

那刑房疑惑:“可你又不是这里的官,你只当是去看看朋友,怎么就是赏罚不明呢?”

“两位先生啊,这话我不该说,但看在是朋友的份上,且说无妨。”他示意二人把头凑到桌子中央,自己挤在中间,小声地谈了起来。

“我要是当了这的地方官,潘三哥干出这些事来,我也是要捉拿他的。如今我反倒主动去看望他,不就是在说朝廷处分他不公吗,啊?这就不是做臣子的道理了。我若是去了被人看到,下面的传给上面的,上面的传给朝廷,那这就是我官场一生之玷,这官就当不下去了啊!”

说着,一口气把酒闷了个干净,面朝窗站了起来,背着手吹风。

“多费您蒋书办的心,替我好好照顾潘三哥。小弟侥幸,得回去好好工作,到时候赚了大钱,带个几百银子来助他,倒也不算什么。”

剩下二人交换了眼色,心知辩不过他,于是继续吃起酒来。

我也只是笑笑。匡超人,好一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从酒楼回来之后,我便收拾行李,准备好了淌板船,打算划去扬州。不过准备之余,突然想到,既然都是去扬州,何不出租,载几个人一起,到还能赚些许零钱。于是便挂了个“前往扬州”的牌子,待着人来。

不多时,便来了三个人,两人是个穿着朴素的文人,但气质和我所遇过的都大为不同。剩下那人,好嘛,竟是那个匡超人。

我万万没想到匡超人竟然也要去扬州,还跟他撞在一条船上。不过略作思考,我倒是想看看这家伙和两个真文人混在一起会有怎样的碰撞。于是把帽檐往下一扯,撑了船出发了。

那几日真是好天气。艳阳高照,空气清晰。我划着船,那三文人在蓬底下铺毡对坐,品茗尝糕。光是看他们吃,只觉那糕似乎很味美,想着顺一块尝尝。而后想起划船的同行曾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故事里那人因为顺手拿了乘客的点心,被乘客讹了不少钱去。于是只好作罢。

他们三人一开始互报姓名,倒也挺聊得来。听得一人叫牛布衣,另一人冯琢庵。匡超人报上姓名之后,开始吹嘘自己作文之精妙,称自己的著作售出万本,人人抢购,不少人点蜡烛把他供了起来,称此之为“先儒匡子之神位”。

“先生,你此言差矣!”牛布衣言,“所谓‘先儒’者,乃已经去世之儒者,今先生尚在,何得如此称呼啊?”

那匡超人一时语塞,尴尬得涨红了脸,最后一边跺脚一边狡辩:“非也非也!所谓的‘先儒’者,额,说的是先生您这种有才华的活人啊!”

听他胡扯,语无伦次,我也不禁笑出声来。

匡超人似乎是听到了笑声,但还没认出我,于是硬仗着自己的博学广识,开始扯那些之乎者也,欲挽回一点颜面。那两人也知辩下去不会有个头,于是干脆罢休,继续喝他们的茶去了,只剩匡超人独自辩解着。

事实证明,让匡超人跟着一起去扬州是正确的决定。在这百无聊赖的几天里,看他在文人面前出丑尴尬是我为数不多的娱乐方式之一了。看着他浑浊的眼神,夸张的动作,我不禁感到一丝悲哀。


不过多日,我来到扬州,一直过到今天。那匡超人应是转了航,再后日就再也没见过他了。再从头审视一遍他的生平,匡超人大抵是这大明儒林里一个可悲而又可笑的人物,而且我相信,像他这样的人,应当不少。不过很多人不是儒,但或许也无意混进了这可悲的林里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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