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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月.主题写作征文第七期:怪兽的创作
春节前,我回了趟东北老家,主要是想念妈妈和我养的两只乌龟钱钱和美美,顺便拿上户口本,年后准备和汤先生登记结婚。临走前,母亲非要让我去看望哥哥,我有些犯难,一来是越到年底机票越贵,二来是自从哥哥变成了一双手之后,我已经好几年没见到他了,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害怕。
嫂子家住在省城郊区。我想,反正都要从省城坐飞机,干脆就把行李一起搬到嫂嫂家,再以航班时间为由,打个照面就离开。于是我掏出手机,给我在省城上学时认识的几个男闺蜜发了消息,有两个今晚恰好有空,我便决定当天就走。
在小区门前等车时,母亲嘱咐我说,平平,到了你嫂子家别多嘴,她这几年不容易,其中艰辛只有女人知道,这五千块钱你帮我转交给她,就说是妈的一点心意,过年了买件大衣穿。我说,妈我知道了。母亲又说,你跟那个姓汤的结婚,婚前一定要把所有事情跟他说清楚,第一,咱们肯定不要孩子。第二,婚后必须让他以家庭为重。我说,我知道了。母亲又说,平时一定要注意身体,少熬夜,补品该吃吃,钱该花花....没等她说完,叫的车到了。我说,妈,车都到了,爸怎么还不下来。我妈擦了擦眼泪,马上换了副面孔,说,干什么都磨磨蹭蹭的,我给他打电话。话刚说完,爸便托着行李箱从小区里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
除了我的两个皮箱和一个背包外,爸的胳膊下面还夹了一个他自己做的泡脚桶,里面塞满了许多塑料袋和瓶瓶罐罐。
两个箱子被爸塞进后备箱后,已经没有多余地方,于是爸便抱着泡脚桶愣在原地,仿佛在等我妈给他下达某些指令。
你拿这个破东西干嘛?平平能拿这个上飞机吗?你脑子是不是又穿刺了?面对母亲的训斥,爸看了一眼我又看了一眼司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说,妈,好了好了,让爸把桶直接邮寄给我,到付就行。然后便匆匆忙忙地上了车。就在车子快要开动时,爸又敲了敲车窗,把一个袋子扔到了我怀里。他说,给你哥的,我给他织了两副手套。
两副手套,一红一黑,都是混织的,一双看着像杂毛猫,一双像马赛克。虽然很丑,可我的心情不错,心想,正愁没什么送给我哥哥呢,这手套就当是我送的吧。
见到嫂子后,感觉她胖了许多,气色也不错。印象中,嫂子一直都是学生气十足,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直直的黑发,总爱穿宽松的衣服。这次再见到她,属实给我吓了一跳。
一番寒暄过后,她让我先坐,她去厨房洗水果。我手捧水杯暖手,踱步环视着客厅。
嫂子家变化很大。首先就是客厅里的书柜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架钢琴。之前哥哥一直伏案工作的书桌上,堆放了大大小小的化妆品和香水,从包装的品牌标识来看,这些瓶瓶罐罐加在一起足能买上一辆国产小汽车。
我感觉有些奇怪,于是便问她,嫂子,我哥呢?
嫂子端着水果走过来,然后指了指阳台上的一个纸盒箱子说,在那儿呢,你哥喜欢待在阳台那儿晒太阳。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一个标有“鑫源链条厂”的纸箱。因为纸箱是倒过来的,箱口对着窗外,我只好走到旁边。此时,我看到哥正“坐“在垫子上抚摸着一本画册。
你哥今年活儿也不爱干了,字也不爱写了,整天就知道待在阳台上,捧着这本书,不过也有好处,难得清净。嫂子说。
我看了一眼那本封面写着宝宝奇妙触摸的书,上面对触感进行了分类,哥哥的手指正像小孩子一样小心又温柔地抚摸着。
把书放下,出来吧,你妹妹来看你了。嫂子说完,我看到那双手明显停顿了一下,然后有一只悄悄地探出来。尽管有些心里准备,当我看到悬浮在空中的手后,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哥哥飘到我面前,停了下来。它像游戏里的手那样,虎口打开,手指微微弯曲,我看到手腕闪着微微的白光。
摸摸你哥吧。嫂子说完,向我演示了一遍。
我遵照她的动作,摸了摸哥的手背。我能感到哥哥手的温度,也能感到他皮肤上传来的微微震颤。
记不记得你妹妹了?之前你不还是一直在纸上写着妹妹的名字的吗?平平,你别紧张,就当它是个小猫小狗,他什么都懂,给你妹打个响指。你看它多可爱啊,平平,你先陪你哥玩一会儿,我下楼买些菜,一会咱们喝点。
我有些不知所措,便说,嫂子,别麻烦了,我赶五点的飞机,待一会就得走。
来得及,不差这一口,你待着,我马上回来。
嫂子走后,我坐回沙发上,拿出手机开始刷视频。我其实不是很喜欢嫂子,她和哥刚结婚那阵儿,我就觉得她心气太高,而且脾气不小。我也不喜欢哥哥,他总是窝窝囊囊,小时候挨了欺负甚至还要我帮他出头。为了娶上嫂子,家里竟然还给了哥哥一笔钱,娶媳妇还得靠家里帮衬,十足的窝囊废,为此我好些年都不跟他来往。
就在我陷入遐想时,哥哥突然飞了过来,手里还拿了那本触摸书。他不会要拿书打我吧,我突然害怕起来。
哥哥把书放到我膝盖上,一只手指了指上面的贝壳,另一只手握住我的手,似乎也想让我也去触摸,我没法抗拒,只好配合着摸了一下。光滑。我说。这时我感觉哥哥的手微微抖动着,然后又让我去摸一片砂纸。我又说,粗糙。哥哥又开始抖动起来。我心想,该不会哥哥是在笑吧,我又陪他玩了一会儿,情绪也渐渐变得放松起来。
小时候,哥哥虽然沉默寡言,可对我向来都是有求必应。我让他陪我玩过家家。把手绢蒙在他头上,让他扮演我的侍女。每次他拿成绩单回来得到父母夸奖时,我都会捉弄他,把鼻屎放进他的碗里。后来初中我谈了恋爱,他总是说三道四,我便开始讨厌他,不想跟他说话。直到几年前,他身体慢慢消失,我才重新跟他有了来往,虽然爸爸妈妈因为此事难过,但几年过去了,哥哥也没真正“死去”,我们便也接受了这一切。
而此时,哥哥的行动仿佛变成了个孩子......
嫂子回来后,我决意要走,便将母亲的钱和手套一并交给了她。临走时,嫂子说,平平你等等。说完,她便跑进屋子里,出来时手里多了一封信。
是你哥写给你和爸爸妈妈的,写完这封信后他就不再动笔,成了这副样子,我有预感,估计过完年你哥恐怕就会.....
我接过信,把它放进包里。出门前,嫂子把手套给哥哥“穿上”,让哥哥朝我摆了摆手。实话实说,我的心里还挺不是滋味。简单和嫂子嘱咐了几句后便打车前往酒店。就是在路上,我读到了那封信。
亲爱的爸爸妈妈和平平:
见字如面。如今成了这副样子,估计给你们带来了太多困扰,再此我要郑重向你们说声,对不起。爸爸妈妈,原谅我不能堂前尽孝。平平,原谅哥哥不能参加你的婚礼。你们永远是这个世上我最挚亲挚爱的人,我真心希望你们能一直幸福下去。
我是在七年前查出自己身患绝症的。说实话,刚从医院出来时我的心里并没起什么波澜。医生说我还有一年时间,我一直在思考这一年该怎么过,怎么能活得有价值。首先我想到的是你们二老,我死后,平平就要独自赡养你们,如今的医疗费用这么贵,她能不能负担得起,有没有时间去照顾你们。其次,我想到的是我老婆佳薇,跟了我这么多年,也一直没过上我承诺她的好生活,我愧对于她。如今,我庆幸我们之间没有孩子,她说的对,我们这种家庭不该有孩子,抗风险的能力太低。和她结婚这么多年,我一直也没稳定下来,工作换来换去,写作这条路也走得坎坎坷坷,没什么成绩。我在想,我真是个没用的人,我离开后,除了你们偶尔会想起我之外,这个世界丝毫不受任何影响。
如此一来,很多事情我便看淡了许多。
我想做些自己的事,首先我想要写一部小说。这是我的梦想。虽然之前我也一直在写,可是我从未完整写一部长篇小说。每次我想写作,都会被工作和琐事困扰,我要写一部不为功名,不为取悦别人,只为了取悦自己的小说。
可是,随着病情的加重,我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我仅仅写了开头,便无心再写。每次我疼得满身大汗,我就欺骗佳薇是犯了胃病。早就辞职的我,每天都会像上班一样准时来到公园的凉亭里,把本子放到膝盖上写作。
直到有一天,我碰见了那位吹小号的大爷。
他和我一样,每天都会来到公园里吹小号。每次看到他,他都会穿着一身解放前的军装,胸前挂满了勋章,红星的军帽下面,是满头的银发。因为经常见面,我和他也成为了忘年交。
我喜欢他吹小号,每次听到浑身都会充满力量。他也会偶尔看我写的小说,给我提供一些素材。有一天,他给我的小说提出了一些意见,说前面写得不错,可是后面节奏太快。我跟他说,不这么写恐怕这部小说就难以完成了。他问了我原因。
第二天,他过来跟我说,他有办法延续我的生命。前提是,我在这世上,只能留下一双手。
说来奇怪,我并没有感到荒谬,我已经习惯了沉浸在虚构的世界中,我头颅中的那个肿瘤每日每夜影响着我,让我感到任何事情似乎都是合理的。
接下来就是你们看到的那样,我的身体慢慢变得透明,直到只剩下一双手。一开始,可能最不适应的是佳薇,毕竟她是我朝夕相处的人。我们只能靠写字来沟通,她看不到我,也摸不到我,这对于一个妻子来说简直就是场灾难。好在,我还能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比如做饭,洗碗,收拾屋子,甚至还能打扫到很高的地方和触及不到的角落。除此之外,我还感受不到饥饿,不会困倦,所以我利用晚上来写作,很快就完成了那本小说。在那之后,我的创作渐入佳境,有作品陆续在杂志上发表,所得稿费也可以贴补家用。我的作用开始显现出来,佳薇也开始接受我,偶尔也会让我与她共眠,她的情绪变得越来越好,仿佛比之前要更幸福.....
这种日子持续了一阵子,并没有任何不对劲之处。直到那个男人的出现....
最近,我没有心情去写作,也不清楚我还会在这个世界存在多久。有时我也在思考,延长生命这件事我做的到底对还是不对,偶尔我也会把自己关进冰箱,在易拉罐中让自己冷静一下,好好思考人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想不通,那就干脆别想了,毕竟比起你们的悲伤,我更愿意把伤痛留给自己,这也许是我能想到最妥善的告别方式。这几年的稿费有一部分我偷偷转到了之前的银行卡里,在我房间的抽屉里,密码是我的生日。平平结婚时,麻烦爸妈从这里抽出一部分给她,虽然不多,可是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来表达我对你们的爱。
别了,亲人们。别了,这个世界。
我爱你们,胜过爱我自己。
车子在酒店门口停下,我把信折好放进信封。当我看到门前等待我的男人时,赶紧把镜子拿出来,快速地补了补妆。我在后窗偷偷打量着那个男人,几年不见,他的身材好像有点走样,凑合吧,我想,要速战速决,完事后该用什么借口把他打发走,这才是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