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喃不是我假想中的敌人,她是真实存在的,因为她的真实存在,我也便不得不真实存在,这是一种相互依存的次第出现。小罐头的咬合力惊人,可以用来当斧子砍树,假如我晚一点拦下他,希喃就会被扯得四分五裂。这种说法是有依据的,我最开始认识他的时候,看见过他撕扯一只麝牛,小罐头啃食麝牛的时候好像一只尼罗河里的宽吻鳄,他咬住麝牛的肚皮,扯起一块,然后拨浪鼓一样的甩着大脑袋,那块皮肤就好像塑料袋一样被扯开了,然后他一头扎进牛肚子里,一股脑地把牛肠子扯了出来,甩到一边。小罐头的进食带有一种美食家的挑剔,他热爱肺脏,当牛的膈肌被撕烂的时候,牛疯狂的挣扎和深呼吸会让它暴露的肺脏充满了空气,粉红色的,柔软的,在寒冷的外界冒着热乎气儿,比原来能大上个四五倍,那种玩意口感有点像松软的发糕。它挺占地方,但是实际分量却不大。小罐头把肺撕扯开,大口的咬啊咽啊,很快就都吃了进去,接下来的进食就是因为爱好而次第展开的,吃完了柔嫩多孔的肺,他就会去掏出爽滑的牛肝,接着是柔韧的脾脏,多汁的胰腺,耐嚼的心脏,最后是带馅儿的肠子。其实我开始的时候对这个孤独的美食家的品味一直不敢苟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才渐渐被他同化,我和小罐头不是领导和被领导的关系,他不是我的上级,我也不是他的首领,我俩是兄弟关系,谁也不怕谁,谁也不求谁,相互协作,互惠互利,互相尊重,所以我们能很和谐的顶着脑袋瓜一起扯牛肺吃,互相龇牙咧嘴。关于我们俩在饮食上的怪癖其实我还能说一大堆,但是我要是继续回想这些,希喃也就死在雪地里了。
希喃躺在雪地里,那块雪地肮脏又混乱,雪被血染红,然后在挣扎里和出烂泥,夹杂着树叶,草棍儿,脏土,头发,狗毛,各种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她躺在那块肮脏的雪里,一丝不挂,她混乱的头发挡住了她大部分的脸,她身上到处都是骇人的撕咬伤,有的伤口翻出肌肉来,有的伤口翻出黄色的脂肪,她开始的时候侧卧着,然后又平躺下,她的手扣进了泥地里,身上的肌肉紧绷,胸廓大幅度的起伏着,口鼻里冒出一股股的水汽来。我看见她手里握住了个石头,要是我靠近她,她肯定会给我一下子,保不齐会把我的脑袋瓜砸开花。小罐头在旁边坐着,尾巴奋力摇摆,歪头看着我,嘴筒子里发出呜呜赖赖的哼唧声,小罐头现在兴奋异常,我知道只要我示意一下,希喃的肺,心脏,肝,脾脏,胰腺,胃肠,肾,子宫,膀胱,就都会被撕出来。
我有点犹豫。
在镇上买火柴的时候听到过关于这种动物的描述,大概就是,婴儿被狼或者熊带走,然后喂养大了,形状当然是个人,但是实际上是个狗熊或者狼,习性啥的都一样,还外加一些直立对拇指灵长动物的属性,非常危险,比狼或者狗熊危险。希喃握着石头等着给我一下子,被我看了出来,她握着石头等我靠近,是一种对危险的预见,我心里感觉困惑,要是她是个狗熊或者是个狼崽子,应该不会有这么复杂的预见性思维吧。她身上到处都是重伤,汩汩的流着血,我站在这盯着,不消多久,她就会因为失血性休克昏过去了,那时候我就可以救她一下。
“别想了,我不是狼也不是狗熊,我有名字,我叫希喃。”
“手上石头放下。”
“不放!”
“不放不救你。”
“你打算救我?”
“对啊。”
“不放!”
第一次看见希喃以及和她的对话就是这样,说起话来好像以前认识一样。
我没法信任她,她也根本不可能信任我,这是一种各自心怀鬼胎的状态,也算是人之常情,希喃和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啥也没穿,寒冷和紧张让她小小的乳头立了起来,她的乳房看上去紧致而富有弹性,她的腿也纤细紧绷,她的腰身,她的小腹,她的一小丛阴毛,都柔弱可怜,却又满含生命力,我装作分析她对危险的预见的时候,其实心潮澎湃,可是这件事有违初衷,所以我感到矛盾。希喃其时很快的因为失血过多昏了过去,我当然会去救她,可是如果这件事没有理由,或者理由只是因为一对乳房,一副身体,那就只是一件和激素有关的事情了,这个开始让人痛苦。
我回到屋子扯下了床上的鹿皮,在药箱里拿出一瓶乙醚,跑出来把鹿皮铺在希喃身边,把乙醚倒在一块麻布上,握住了她的口鼻,她的平静没什么变化,不是装作昏过去,即便是装作昏过去,乙醚气也会让她真的昏过去。
希喃的身上散发着复杂的恶臭,那种恶臭难以名状,里面有血腥味,有屎尿味,有汗臭,狗身上的骚味,还有死亡特有的烂苹果和沥青味儿,我把她卷进我的鹿皮,横抱了起来,那时候我心情激动,肾上腺素飞满全身,感觉她就像一片树叶一样轻巧,就像一只午后慵懒的猫一样柔软,我抱起她来,走进屋去,我迈步的时候,我的裤子一紧,差点把勃起的阴茎折断,这让所有的事情都变得丑恶不堪。
希喃被平放在屋里的木桌子上,她身上到处都是伤口,她失血过多,已经没有很多血液从伤口里流出来了,她呼吸微弱,肢端冰冷,口唇发绀,脉搏细弱,我把耳朵贴在她胸口上并且告诉自己是因为要救她才这么干,听见她的心脏在倔强有力的跳着,可事实上这种没有必要的事情并不是为了听见一颗倔强跳动的心脏。她当然会被救活,可是她为什么当然会被救活呢。
我是个医生,见过太多因为严重的外伤奄奄一息的人,不同年龄和不同身体经历的人,怀里揣着大小不一的能量,有的微弱得像油灯上的火豆一样,有的却像火灾,同样的救治当然会因为他们怀揣的不同的能量而产生不同的结果,希喃的能量就好像一场森林大火一样。救活一个人对我来说轻车熟路,打开静脉通道,补液扩容,消毒伤口,止血,缝合,然后瘫坐在椅子上点起烟深深的吸进肺里等着,有可能是迎接一个伙伴。
我看着希喃,她身上因为被碘伏涂了个遍,变成了深深的棕色,她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指尖也渐渐有了血色,身上那些骇人的伤口都被紧密细致的缝合稳妥了,我没有急于包扎,没有给希喃盖上点什么,就只是抽着烟,盯着她的身体看着,脑子里什么也没想,这种无意识的状态预示着紧张、混乱、焦虑、恐慌和巨大的身体劳累以及困乏都得到了暂时的解脱。当我再抬眼看到她的脸的时候,我发现她居然也在看着我。
脑子里轰隆一声,感觉脸上非常烫。
“你看我多久了?”
“你看我多久我就看了你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