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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腊月27,是我记忆中永远能忘记的日子。
那天,我在厚厚的积雪中露天度过了一晚,我一度以为自己会在饥寒交迫中草草死去。
但我无所谓,一个没有了梦想与前途的生命,一个未来将始终被灰暗和无奈笼盖的生命,又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
昏死过去之前,我脑子里满是父亲最后的表态:“好吧,过完年就让她跟你走!”
我知道随着父亲的一锤定音,我的学生生涯就走到了尽头,我那不切实际的理想和我那令人称羡的优秀学业都将自此嘎然而止。
我恨自己生长在这愚昧落后的农村,我恨父母因为传宗接代观念严重而生下了众多姐妹兄弟,我恨老天为什么将我生成女儿身后又让我有了过人的读书天赋。
我更恨父亲的眼高手低,正是他的好高骛远、不切实际,才导致我们一贫如洗、债台高筑!
父亲早年读完了初中,对那一代的农村人来说,他就是有学问的知识分子,可正是因为这个身份,他始终不肯像其他人一样放下身段好好进城打工,而是选择了经商,可几年下来不但没有给我们这个家庭带来应有的富足与荣耀,反而是四处碰壁、负债累累。
在我的印象中,每到大年三十,母亲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不要找你父亲要压岁钱,他没钱!”
我很多年都没有得过压岁钱,我很多年都没有像其他人家的小孩过年时换上新衣,可我不怨什么,只要父母能让我继续上学,我就心满意足,那怕是开学的时候我又要厚着脸皮向老师央求晚交学费,我也不怨什么,我只是想要个读书的机会!
可今天下午父亲与堂叔的一段对话让我这最后的梦想也将就此破灭!
堂叔是我们家族的骄傲,他在外承包工程,日子过的风生水起,是我们家族的能人与首富。
父亲因为是家族的长子,又因为读书多年,思路清晰,能言善辩,历来受人尊敬,堂叔也从来对他尊敬有加,可由于这几年日子过的窘迫,经常找堂叔借钱,堂叔在父亲面前也就没有了以前的拘谨,反而是父亲有时在他面前会显得有点抬不起头来。
堂叔劝父亲不要继续让我上学,他说一个女孩子读到初三也算是识文断字啦,他愿意带着我去工地打工,这样既可以减轻家庭负担,又能赚钱补贴家用,再过四五年,他还可以帮我物色一门好亲事,这样我们家的日子就会慢慢好过起来。
父亲犹豫着说:“我是有这种想法,雪儿也15岁了,又是大女儿,是该为这个家庭做点事情,可想想雪儿的成绩,我真的于心不忍,她可是以全乡第一的成绩考进乡中学尖子班的,现在又始终排名全班第一,我不想耽误她的前程啊!”
堂叔看了看我们家徒四壁的房子沉声说:“哥哥啊,这些我都知道,可这不是没有办法嘛,你看看这一家六张嘴,那是天天都要吃饭的啊,你又欠了那么多的债,再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再说啦,你过得这么艰难还供一个女孩子读到初中快毕业,在我们村也算是头一份,你对得起雪儿啦!”
父亲沉默很久后沉重地作了上面的表态。
我跑出家门,在雪花飞舞的天气中躺进村子最东头人家的柴火堆里,我不想回家,我为我自己那读大学、做城里人的梦想而悲哀,我为父亲无能到让我中断学习而愤怒,我哭泣了一晚,直到昏死过去!
醒来时,我看见满屋子的人,我看到眼睛红肿的母亲,我也看到缩在墙角已不复以往潇洒帅气甚至显得有点萎缩的父亲,但我不想理他们,我翻身朝里,闭上眼任泪水浸润床单。
我睡了整整一天一夜,腊月29大早,我起床闷声收拾自己和家徒四壁的房子,马上要过年了,我无论如何都要一个干净的自己和齐整的房子。
我暗自决定,过完年马上去深圳打工,我不想跟着堂叔,我不想见到令我梦碎的任何一个人。
母亲轻声告诉我,父亲天没亮就去了城里,他去找堂叔商量年后的事。
我没有搭理母亲,但我心理对父亲恨得更深一层,他就这么急着让我出去挣钱,都等不到过完年!
大年三十,父亲从城里回来,他的欣喜从满是胡茬的脸上透露得彻底干脆。
我闷头不说话,继续准备简陋的过年的食品,我知道我的梦想已彻底断在了父亲赶往城里的路上,但我还是希望今天能过个好年,因为我已决定今后几年都不再回家,这可能是未来很多年中唯一能与家人一起团聚的除夕夜。
年夜饭时,父亲给我们兄弟姐妹们每人倒上一杯酒,他举起酒杯说:“来,祝我们明年挣大钱,祝我们今后过的越来越红火。”
我不想在大过年的时候扫了父亲的兴,沉默地举起杯与家人碰了碰后一饮而净,辛辣的液体自口中流入胃里,可伤到的是我的心,我不争气的眼泪瞬间盈满眼眶。
年夜饭即将结束,就在我站起身准备收拾碗筷时,父亲却意外地从口袋里掏出四个用红纸包好的红包,他笑着说:“好几年都没给你们姐弟发压岁钱了,今天补上。”
我不相信地看着母亲,母亲笑笑说:“多少是你父亲的心意,你就接着吧。”
我拆开红包,里面有一元钱,还有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着:“无论多难,我都要帮助你实现梦想,爱你,父亲。”
我慌得手足无措,原本还含在眼眶的泪珠瞬间哗然流下。
父亲伸手搂住瘦小的我轻声说:“雪儿,我和你堂叔商量好了,过完年我就去他工地打工,你要好好读书,一定要做我们村第一个女大学生,毕业后一定要做个真正的城里人!”
那晚,我流下了这辈子能流的最多泪水。
母亲在我多年后真正成为城里人之时告诉我,父亲在1997年腊月27晚上疯狂地找我,满村的雪地里都是他硕大的脚印,找到我时他已是衣裤全湿。
母亲还告诉我,父亲为了尽快与堂叔商量我继续读书的事,他徒步在深深的积雪中行走了将近50公里的山路。
母亲最后叹着气说:“你父亲是真的爱你,他那么骄傲的人硬是放下身段去给自己堂弟打工,放在以前想都不敢想啊!”
泪眼模糊中,我看着院中因年老而佝偻着背的父亲,那时我真正体会到什么叫“父爱如山”,那时我突然发现那个已经衰老的老人家原来是那样的高大伟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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