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教育,无疑是失败的,看看我这副不谙世事的模样就都很明了,可唯独母亲对我极为满意,想必有些敝帚自珍的意图吧。
到了二三十岁,我只会基本的生活自理,人情世故皆不懂,直至成家、生子,仍只会煮面条,家里人吃饭,全靠婆婆。可在外人眼里,我又是个乖乖女,从不惹是生非,“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顺利地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结婚,生子,走着一条教科书式的完美路线。
出身于贫寒的北方农村家庭,母亲却从不让我们兄妹三个做家务,田地里的粗重农活,更是不让做,直到我读高中了,还会把厚重些的衣服带回家让母亲洗,哥哥姐姐也大同小异,都是结婚三五年才学会包饺子。
童年的记忆里,唯有母亲忙忙碌碌的背影,那个背影,宽厚,矮小,也沉默无声。直到为人妻为人母,我才懂得这份母爱如此深沉、厚重,承载了太多。她把我们兄妹三个小心翼翼地庇护在羽翼之下,毅然决然地把繁劳的家庭重担扛在自己的肩头,这一扛,就是几十个春秋,在漫无边际的辛劳和隐忍里,默默地挥洒着血汗与泪水。
既为人母,我有时大惑不解,问母亲: “那时我们都已长大,为何不让我们去分担? ”母亲坚定地说: “孩子长身体的时候,千万不能累着,累了就学不好了,干活累一天,怕是五天都歇不过来。”
母亲唯恐劳动会影响到我们的学习,只有默默地大包大揽,日夜操劳。
不识字,是母亲一辈子的痛,也因为不识字,她对舞文弄字的文化人格外尊重,甚至膜拜,有时,她拿出姑姑寄来的信,我拆开来读,她坐一边静静地听,像极了那听老师讲故事的孩子,一脸的恬静与美好。
她喜欢听京剧,却难得好好听一次。
记得我四五岁时,她带我去集市,路过乡镇大礼堂,迟疑了一阵子,到底还是花了一毛钱,买了一张门票进去听京剧,怕我吵闹,她特意买了一把撒子,让我抓在手里吃,还记得那时的座位是成排的低矮水泥平台,我坐在水泥台上四处张望,前仰后合地玩,突然,我表演了一个后空翻,摔地哇哇大哭,顿时,抱怨声四起,母亲匆忙带我出了礼堂,即便如此,她仍没责怪我,只是满脸遗憾,自言自语道: 白白花了一毛钱。
那也是我记忆里,母亲最为奢侈的一次。
后来,家里买了黑白电视机,我们三个经常争抢喜欢的节目,母亲只管她的忙碌,也从不坐到电视机前。直到有一天,我正一个人看电视,母亲忽然坐到我身边,说:“你换换台,看有没有播放京剧的?”我自然是不大乐意,宁愿看广告。我侧过脑袋看一眼母亲,却看到一张神采奕奕的脸,她圆润的脸庞原来这么好看,她的眼眸明亮,闪烁着迷人的光彩。我试着换台,果真有一档京剧节目,我站起身准备离开,母亲讨好地说:先别走,给我念念,都唱的啥?我真想嗤笑她了:明明说着喜欢,却不知道唱的啥。到底还是潦草应付地念了二十多分钟,节目就结束了,可至今犹记得母亲满脸温润的甜甜笑容。人至中年,我终于理解了那个甜美笑容,而母亲也已是白发苍苍的耄耋老人,不禁潸然泪下。
风风雨雨几十年,母亲一直把做饭当成事业来做,从没有迟到和缺席,哪怕生病了,也坚持着起床做饭。回头想想,她那时真是过于宠溺我们了,以至于我们也一直不大懂事,难以体会到父母的辛劳。记得有一个周末,母亲临时去姥姥家了,到了中午,父亲带领我们兄妹三个做饭,阵势很大,刷锅,洗菜,掌勺,一派忙碌景象过后,一盘清炒茄子在我们热切的期盼中姗姗而来,而汤其咸无比,菜又寡淡无味,我们默默地看着这盘菜,难以下咽,都饿着肚子,到了下午,听到母亲进门的声音,我们恨不得来个列队欢迎仪式。
可有些时候,母亲又很严厉,甚至控制欲极强。
她不允许我们身上带钱,怕我们学坏,哪怕是买东西找回来两分钱,也立马要了回去;她不允许我们剩饭,哪怕三两个米粒也不行;她不允许我们说别人坏话,一次也不行,她说要多看人家好的方面;她不允许我把别人的东西带回家,借的也不行;她对我作业也要求极严,记得四年级时,有个周末太贪玩,睡觉前才想起作业没写,哭哭啼啼写到凌晨两点,母亲也不说我,只是陪我坐着,熬到了凌晨两点。当时我还暗自庆幸呢,幸好她不识字,对于学习,她也只是有心无力,干着急,而我当时倒也算乖,成绩尚可。
待我进入青春期,也曾浑浑噩噩,学习一塌糊涂,对母亲也极不耐烦,甚至讨厌她那一成不变的齐耳短发,还有她那件洗的发白仍一直穿着的旧衣服。有一次,母亲把我的一张练习试卷当废纸丢了,那练习试卷我根本没打算去做,仍急忙跑到父亲那里告状。还记得父亲深深地看了一眼母亲,极为严肃地说:“你怎么不提前问一问呢?! ” 我紧盯着母亲,眼看着尴尬和愧疚从她的眼角渐渐荡漾开来,直至铺满整张脸,心里却满是畅快。至今回想起来,惭愧不已,不禁泪水盈盈,潮湿了我的双眼,也打湿了我那年少无知的罪恶心灵。
还记得考上高中的那年夏天,陪母亲去集市,每每遇到熟识的人,母亲就笑着说:这不,要去县城上学了,给她买件衣服。话是说了很多,衣服也没买几件,那时,家里的境况很窘,母亲也只有走亲戚,才会把新衣服拿出来穿一穿,看她郑重其事地折叠新衣服,我觉得她有些虚假,有些好笑,可母亲不知道我的小心思,仍是不分白天黑夜地忙碌着,仍是没有底线的宠溺着我。
记得我拿到第一份工资,给母亲买了一副金耳环,母亲很心疼地说:“你以后花钱的地方还有很多,别再给我买东西了。” 那副耳环,母亲已戴了十几年,从没有摘下来过。
大前年春节,陪母亲包饺子,她让我不要插手,坐一边说说话就好。我洗洗手,包了起来,她笑道: “你包的饺子小小巧巧,好看呢。” 我暗笑,母亲呀,我还会做不少菜呢。
时光飞逝,我已近不惑之年, 在千里之外忙忙碌碌,母亲也已是满脸慈祥和蔼的小老太太,可每次电话响起,她仍会说: “哦,我的小丫呀......”
在她眼里,我仍是那个长不大的孩子,还要她来宠溺,母亲呀,女儿确确实实被你宠坏了,也很想很想被你宠溺一辈子,只是我已长大成年,来日方长,就让我们互相宠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