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简书-妖怪来也
车辇店胡同里的宅院,门框上贴了一副对联,上联是“燕过重门留好语”,下联是“莺迁乔木报佳音”,横批为“方寸福地”。鲜艳的红条纸透着簇新和欢喜。
贴着两张倒福方纸的门扇吱呀呀一声打开,图仕墨被晴儿几把推出了门,他不情不愿地回转身,一脚踏在门槛上,一条胳膊撑住了即将合拢的门板,跟门槛里的晴儿求着情。
图仕墨嬉皮笑脸道:“你这拳脚功夫都哪儿练的?小细胳膊戳得我肉生疼——我说,还能不能有个缓儿?我今儿脚脖子真是有点儿转筋——”
晴儿干笑了两声,迅速又变回了一脸肃然道:“不行!一说这事儿就推三阻四的,我再说最后一遍,东西要是一时半会儿赎不回来,你就先回家去认个错儿!你没听猴三哥得了信儿说,你们家老爷子都气病了!”
图仕墨换了一副愁眉苦脸:“我,这,那——”
晴儿:“什么这个那个的?死人,赶紧着走人,起开起开,我要关门了,夹断了脚脖子可不包赔!”
晴儿作势大力关门,图仕墨下意识赶紧从门缝里抽回了脚。看着咣当关紧的门扇,图仕墨举起手来想拍,停在半空又没下去手,表情是极其无奈,只得使劲叹了口大气自我疏解。
这时,晴儿的声音又隔着院墙传出来:“记着买点儿东西孝敬爹妈!挨骂挨打,都忍着点儿,可别顶嘴!”
胡同里有两个老太婆由远及近踯躅走来,手里各攥了把香,奔着雍和宫的方向而去,一看就是拜佛的,经过手足无措的图仕墨时,看着有点儿忒稀罕,一眼眼的瞟过来。
图仕墨本就心里不自在,迁怒地吼了一声道:“看什么看?我又不是你们家佛爷!”
两个敬香的老太婆被图仕墨吓得不轻,低下脑袋紧走几步。图仕墨索性跳离开家门,捋了捋头发,掸了掸衣裳,强装出一副洒脱模样,悠悠哒哒向另一边胡同走去。
街市上阳光灿烂,贩夫走卒来来往往,吆喝声四起。戴着茶色石头镜的图仕墨打一家糕果店走出来,手上拎了个硕大无朋的纸包。
图仕墨抱着糕点包,继续在街上行走。他左瞅瞅、右望望的,最后选定了一家文房四宝商店,跨进门去。
图仕墨蹙在店里角落,似乎经意儿背着人,在一张试笔墨的小桌案上姿势怪异地奋笔疾书,旁边丢着一团团废纸。老长的一炷香工夫之后,他才将一张写了字的信纸抖抖干,折叠好,揣入怀中,心满意足地走出了店去。
羊拐角胡同图宅,大门紧闭,静寂无声。还是那棵老槐树,树枝上以往聒噪的知了,也不知如今飞到了哪里去。
图仕墨眼见着四下无人,踮起脚尖儿,贼一样飞快跑到门口。
他先将大糕点纸包撂下,耳朵贴着门缝听了听,盯着门环想了想,而后倏然把牙一咬心一横,挥动起双臂用力拍打了一阵门扇。
门里随即有人问了声:“谁呀?!”
图仕墨闻声肩头一悚,转身就走。迈出去还没几步,突然想起了什么,竟又折了回来,急急慌慌从怀里掏出刚写的书信,手忙脚乱地插到了纸包上。完后转身再跑,那样子真是像极了一条立起身子疯狂逃命的歇了虎子。
“外面谁呀?!”马顺儿的声音已然清晰可辨。他拉开了门闩,将门扇打开了一条缝露出脸来,却没看见有什么人,不禁满脸狐疑。
“谁呀这是——”继而他走出门来左顾右盼,却不想一脚绊在大果子包上,险些栽出去个跟头,“——嗷哟喂,这什么玩意儿?!”
胡同拐角猫着的图仕墨,拉下了石头镜,严阵以待地观察着门口的动静儿。直到看着马顺儿把纸包搬了进去,关上了门,他脸上才算露出了些轻松,把石头镜重新又推上鼻梁,抬手打了个响指,大摇大摆转身离开,嘴里嘚里嘚瑟地自言自语道:
“大功告成!得合!走人!”
图宅堂屋中,斜卧在床榻上的图孟海正接过齐采莲递过来的一封信,只见那摊开的信纸上歪歪扭扭大大小小写着几行字:
“爹妈在家。多吃果子。等我弄回宝贝。让你们更高兴。再等几天。千万别急眼。”
图孟海朝信“呸”了一声骂道:“狗屁不通!什么玩意儿!瞅瞅,做贼心虚,不打自招了吧——赶紧抓回来,我打断他的腿!”
床榻之畔的齐采莲忙劝:“他爹,这信虽说是不通文理,好歹是仕墨有了音信,也算是个好消息。仕文刚才追出去了,要是真能把他追回家来,你也别再说打断他的腿,什么事儿都往明面儿上讲,浪子还能回头呢不是?难不成还真的断绝父子关系?”
图孟海:“我都让他气得跟阎王爷照过好几回面儿了!断绝父子关系算得什么,我还真不惜得他到了中元节给我烧纸钱!”
几句话噎得齐采莲直叹气:“嗳,你们这对儿仇人——”
图仕墨摇摇晃晃转过两条胡同口,隐隐听到身后有人呼喊,下意识地扭头回望去。这一看不要紧,远远的,看见图仕文正拼命追来。
“仕墨,仕墨!你给我过来!别走!”
图仕墨惊得什么似的,二话也不说,脚底抹油,撒丫子就跑。
图仕文一看图仕墨不停反逃,后悔自己过早的打草惊蛇,连忙加快了脚步。于是乎,哥儿俩就这么相距不过三五十米的样子,在胡同里一前一后猫捉老鼠似的穿越追逐起来。
铆劲儿跑起来,又怎能顾得许多,不是这个碰倒了行人老少,就是那个吓惊了鸡鸭狗猫,不是这个踢翻了晾晒笸箩,就是那个蒙上了床单被罩,一时间,二人所经胡同都几乎变得混乱不堪、面目全非,惊呼叫骂声此起彼伏。
一眨眼的工夫,便跑出去几里路,两人也都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但毕竟图仕文自小身体孱弱,体力差些,气嗓儿嘿儿喽嘿儿喽啸叫得厉害,实在迈不动了腿。
图仕墨耳听得后面脚步声渐渐寥落,回头去看,原来图仕文已经体力不支,改为插腰步行,便倒退着取笑道:“哥,我劝你甭追我了,嘿嘿,告诉你,家的不如野的,凭你那脚力,你死活也追不上我!”
图仕文上气不接下气地反诘道:“就,就你能,能耐……偷了,偷了家里的东,东西……还,还这么,恬,恬不知耻……说,快说,东西,哪儿,哪儿去了?”
图仕墨一副玩世不恭:“哥,说偷多难听!我就是一时缺钱,没别的招儿了——你知道,我要是明说吧,爹也肯定不能答应,我就只好暂时借来用用,你就甭操心了吧,我早晚能还回去!”
图仕文:“你知道么你,你差点,差点儿把爹给气死!”
图仕墨:“爹他气性大,你是他的好儿子,也帮我劝劝他,我是不敢回去了,怕他把我打死!留得青山在,我还得烧柴呢,是不是这个理儿哥?”
图仕文:“仕墨,你可真行,我,我告诉你,我这个,这个当哥的,能容你各色,却不能,不能容你不孝!”
图仕墨:“哥,我是什么人?爹不知道,你还能不知道?你现在怎么变这么死心眼子了?是不是你那学堂里什么文、什么史的学究,把你给教瓢了?”
图仕文缓了缓又得些力气,又向前追跑几步,却仍然与图仕墨拉着十几米不近的间距,只好望洋兴叹。
图仕墨又道:“哥,实话告诉你,咱俩虽是一个妈生的,模样也差不多,但偏偏不是一条道儿上的人,一点儿都不合辙,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这走独木桥的,横也碍不着你的眼!”
图仕文忽然来了气,用尽力气大喝道:“仕墨,打小儿,人街坊邻居都以为咱俩是双棒儿,可从今儿起,你就兹当没我这个哥,你就把自己全盘押上,满世界去混,待价而沽去,成一孤芳自赏的断雁孤鸿,还是一孤标傲世的稀世孤品,全凭你自己!”
图仕墨闻言一愣,随后哈哈大笑道:“哥,你甭说,你这个学堂还是不白上,拽的小词儿我根本就一个没听懂!——得嘞,我走了!哥,你也甭生气,歇踏实了就回家去吧!别忘了,跟爹帮我说两句好话啊!”
图仕文感觉自己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有力气却无处使,简直对牛弹琴。
图仕墨说罢,便撇下强弩之末、无力回天的图仕文,挥挥衣袖,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