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回老家,偶然间从柜子底下的塑料袋里看到两双洗的干干净净的布鞋,一双补口鞋,一双方口鞋。顿时眼前一亮,犹如一把古老的钥匙打开了我的记忆之门——
上高中时,不幸得了神经性头疼病,高考失败后,在家养病几年就老大不小了,当时农村条件很差,吃了上顿没下顿,受重男轻女的影响,村里许多女孩子在村里的小学校念几年书就不念了,早早地学做家务活,尤其是做布鞋。有的女孩子十五六岁就会做布鞋了,那是至高无上的本事。这样的女孩子总能挑个好人家。因为那时候人们都穿布鞋,只有干部之类的工作人员才能买的穿鞋,皮鞋自然是极少见的。女孩子们也结婚的早,有的不到20岁就出嫁了,出嫁时不能少的陪嫁就是些各种图案的花鞋垫,还有各种样式的布鞋。那天人们一群一伙的参观,赞声不绝!当时的我,在村里的姑娘里是年龄最大的,而且也是最无能的,用村民们的话说就是文不成武不就。父母也为此发愁。妈妈对我说:“你有病考不成试就不要多想了,还是安心学点针线活,寻个庄户人家算了,你啥也不会那能行?结婚了连个布鞋也不会做那可怎办呀!女人嘛,就说个针线……”我知道大人的心思,可我总为自己的前途不甘心,那些学习不如我的同学都考上大学了,让我窝在家里做这些活实在难以收心!村里时不时有敲锣打鼓出嫁女儿的,父亲看了总是叹气。我于是害怕见人,为了避开那些鄙夷的目光,总是在晚饭后或者人们还没起床时去担水、浇园子……
不管你的境况如何,岁月的车轮总在不停地转动,不知不觉我就26岁了,那年父亲养了一匹马,马又生了个小骡子。我便每天带着它们娘俩出去吃草,村外很远处有一大片草地,人们嫌远大多不去,为了“避邪”我经常去。到了草地,马儿开始吃草,我在看书,不一样的内容一样的认真。那是我当时最快乐的时光,只有我和马儿,也不要听那些闲言碎语。碧绿的草地、娟娟的小溪、还有那蓝天白云,以及和白云赛跑的鸟儿,确实是我的世外桃源,怎能为远而抱怨呢?有天我在杂志上看到一位落榜女生名叫雷芳的竟然开了个布鞋店,生意红火的很!看了她的做布鞋经历,开阔了我的视野,驱走了我的自卑感,激发了我做布鞋的兴趣。我于是按照她介绍的步骤学起了做布鞋。我向姐姐要来了家人的鞋样,用报纸或者牛皮纸替好,夹在书里,然后就向杂志中的雷芳姑娘一样进行抿袼褙,搂凿鞋底鞋帮、搓麻绳、纳鞋底鞋帮、漆鞋口、沿鞋边、绱鞋等几道工序的学习。每道工序都是细活,来不得半点马虎。抿袼褙要先准备好布子,旧床单、面袋子、穿罢的旧衣服都可以,必须洗净扒拉展,打一盆浆糊(浆糊里放些羊油或者桃仁杏仁面面,这样抿出来的袼褙较酥,易穿针),先用大布子在案板上或者石板上铺底,摸上浆糊,再用碎布子砌成二层三层,每砌好一层就摸一层浆糊,缝隙要砌合,布和布不能重叠,否则搂凿出来的底子就不平。用白布子抿的袼褙做鞋底,用杂布子抿的做鞋帮。抿好的袼褙晒在向阳的地方,晒干后剥下来压在炕上的毡子底下。压平整后就要搂凿鞋底鞋帮了。我把样子拿出来,用大针尖固定在袼褙上,然后沿着边边用笔点上数个点点,再小心翼翼描出来,拿剪刀剪下,然后再按在袼褙上连续画,剪上三片,用针线缝在一起,再用碎布子添底心,最后用一块白布粘在上面,在太阳底下晒干,剪去多余的布,一只鞋底才算搂凿好了。鞋帮只要一层,照样子剪好后粘好里子布,晒干用碎针尖纳了遍纳,纳时不能用力太大,否则会起皱,缩小了样。再粘上面子布,面子布一般用灯芯绒,也就是条绒,或者一些料子布,随后就把搂凿好的鞋帮鞋底压在一块大石板下。压平整了就要纳鞋底,漆鞋口、沿鞋边了。纳鞋底首先要搓麻绳,麻是自己种的或者集市上买的,先整成一小股一小股的麻捻,再在腿上搓,搓到一米多就收了头,头要收细,这样好认针。我搓不了几根麻绳,腿面就生疼,穿裤子都疼。因此,我最怕搓麻绳了!有一次,父亲让我到小土窑(我家的库房)寻找农具,突然被一根烂了的自行车里胎绊了一下,我眼前一亮,心想:自行车里胎是橡皮的,是涩的,是否可以在其上面搓麻绳呢?我于是剪下一截,从中间豁开,用布条绑在腿上一试,果然可以。可把我乐坏了!这下我的腿就不要受疼痛了!我为我的这个小发明而高兴的不知所措。把橡皮片绑在大腿上可以坐在椅子上搓,也可以坐在炕愣上搓,方便自如……看着墙上挂着搓好的一嘟噜一嘟噜麻绳,我满满的兴奋!
搓好麻绳就要纳鞋底了,纳鞋底可有大学问,要有功力,针尖要稳、准,要纳成破股遍纳,(下一行的针尖要纳在上一行的空位上),开始时手上没力,纳出来的针尖歪歪扭扭而且只在上面趴着,底子不结实,可以拧成麻花形状,软不塌塌,不耐。后来慢慢地就硬朗了。纳的多了,手右侧磨的剧疼,我便用旧袜筒做了个套套套在右手上,果然可以减少疼痛。纳鞋底的图案也是很讲究的,先在边缘上转两圈,转的时候绳子要细点,这样转出来才好看;中间纳的时候绳子要粗一点,这样才耐磨;到了脚心处可以稀纳,纳成波浪形、枣骨子形、菱形等;到了后跟处就要密纳,破股针尖要一针挨着一针,因为后跟磨的厉害。纳好后用口喷些水,用斧头或者锤子将底子捣平、晾干,一只鞋底才算做好。鞋底做好后再做鞋帮,把压展的鞋帮多余的布剪掉,然后揪后跟,用双线搓成线绳,一针靠一针倒口针尖揪,穿上才不会开。揪好后就要漆鞋口,把黑布斜着剪成条,用水线(一种细而硬的蚕丝线)漆在鞋口上,针尖要尤其碎,漆鞋口要把布条拽展,边拽边漆,一针靠一针,也是倒口针尖,否则会起皱。漆好后就要沿鞋边,把白布斜着剪成条用白线沿在鞋边上,一边沿一边也要将布条略拽,这样沿出来的鞋帮好看又放脚。再就是绱鞋了,这是我最得意的时候,因为鞋子马上就要成功了!然而也是最不易的一道工序。鞋帮鞋底一定要钉正,把鞋帮鞋底的头、跟先固定,再在鞋腰处固定,然后就小心翼翼地开始绱了,绱一阵,端详一会,看有没有绱歪,绱鞋绳子不能太粗也不能太细,每一针都要用力,也是倒扣针尖绱,针尖大小也要把握好,绱好后向鞋里喷些水,在剪刀头上缠些布子伸进鞋里一点一点将鞋帮撑起来,好看又好穿,大功告成!此时我总是兴奋不已久久不能平静,穿上满脚底走。父母也高兴的合不拢嘴!我终于摘掉了文不成武不就的帽子!后来,我又动脑设计出各种样式的布鞋:绣花的、丁字形的、绑带的……并用旧麻领镶边做成了好看的年轻暖鞋、老人暖鞋还有孩子们的老虎暖鞋,可漂亮了!到夏天我还做布凉鞋,在方口鞋样上剪几个规则的孔,用彩线锁好孔边,做出来的凉鞋挺别致的!我有时做鞋到深夜,大家都睡了,我纳鞋底的声音还在噌——噌——地响,响彻了我自卑的岁月时空……
人们便开始夸我了,说我终究有文化,脑子好,有技巧,别出心载!有的姑娘家看对象也来借我的鞋穿。家里的布子都被我搜刮完了,我有时在河边洗衣服,只要看到有人们扔掉的旧衣服或者碎布子,那怕是烂袜子都一一捡回来,洗净,扒拉展攒起来。没有白布子我就用杂布袼褙沿上白布条做成千层底的鞋,也好看!做千层底可比毛布底麻烦多了,搂凿鞋底时很难整齐,我便拿来几个纸夹子,对齐一段先夹住,再对一段,实在对不齐的再拿剪刀修改修改,再重新沿好边。有一次去了绥德城我的一位小学老师家,她换下两块烂了的白洋布被里,可把我羡慕坏了,她便随意就给了我,说她没用准备扔掉。我如获至宝,连忙装进包里,回来搂凿了了五六对大鞋底呢!因为我做鞋妈妈买了很多麻,也花了不少钱,麻很贵的。有一天我又去拦马,无意间看到对面山上的渠里有不少花麻,我喜出望外,随手拿起小镢头就上了山坡,一看果真是。我掏了半天还没掏完,第二天我和父亲两人才全部掏完,我们每人背了一背,可算是发了大财!那些麻足足纳了十来对鞋底。我们家的门箱里塞满了不同颜色不同样式的新鞋,棱格铮铮硬格喷喷。妈妈来人就夸。可真的能卖鞋了!
后来,我随老公去了山西,当了中学老师,并当了班主任。我穿着我做的布鞋带领学生出操、劳动方便自如。有一次我们去一叫炭腰间的村里栽树,那些年轻的老师都穿的皮鞋,在山坡上走了没多久就累的不行了,坐在地畔上休息。而我穿的布鞋一点也不累,跳上跳下指挥学生栽树,早早就完成了任务,得到领导的表扬。再后来我办起了自己的学校,幼儿园的老师们都穿皮鞋,我把我做的布鞋给每个教室里放一双,老师们到校了就换上,在院里照看孩子,做操、教孩子们跳舞,舒服多了!
最近几年,我的孩子们大了,父母也都去世了,学校也不办了,没人再穿布鞋,我再也没有做布鞋。但我还是挺怀念我那做布鞋的岁月,它不但使我学到了技术,磨练了我的意志,更使我体会到:只要有心,万事皆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