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画师浅溪,居泰安,喜绘鲤。院前一方荷塘,锦鲤游弋,溪常与嬉戏。其时正武德之乱,藩镇割据,战事频仍,魑魅魍魉,肆逆于道。兵戈逼泰安,街邻皆逃亡,独溪不舍锦鲤,未去。
是夜,院室倏火。有人入火护溪,言其本鲤中妖,欲取溪命,却生情愫,遂不忍为之。翌日天明,火势渐歇,人已不见。
溪始觉如梦,奔塘边,但见池水干涸,莲叶皆枯,塘中鲤亦不知所踪,自始至终,未辨眉目,只记襟上屋迭莲华,其色魅惑,似血着泪。
后有青岩居士闻之,叹曰:“魑祟动情,必作灰飞。犹蛾之投火耳,非愚,乃命数也。”
——《异闻录》
我有一双天生的鬼眼,能令我看到常人看不见的东西,比如未来的意外,比如充满怨气的鬼。这些都曾让我十分害怕,寝食难安,胆战心惊,因为我可能望着空荡荡的电梯分不清里面的人是与我呼吸着相同的空气,还是同我生存在不同的空间,因为这一秒同我交流得畅快淋漓的人,下一刻我可能会在不经意间,某个逆着阳光的转角处,看见他脖子上时隐时现的大窟窿。我知道,我预测了他的死亡,甚至预测了他的死因。可我却对这一切无能为力——我也曾想过救下他们,可后果往往更加惨痛,就好像,蝴蝶效应。
我有鬼眼,但我不敢让别人知道。我害怕人们用异样的眼光看待我,毕竟,与人类稍有不同的物种都可能遭到来自人类莫名的敌意,比如像我。
除了家里人,我身怀鬼眼的事不曾让任何人知晓,而我也渐渐开始习惯我的生活比别人的多几分拥挤。有时候,在我落寞孤单的时候,我甚至能和这些常人看不见的“朋友们”好好聊上几句。有时候,他们可比我的同类亲切多了——也许是因为我处于悲伤的境地时,他们不离不弃地陪伴着,也许是我和他们之间没有重要的利益冲突。只要我不伤害他们,他们绝不会暴露他们阴暗可怖的一面,而我也不需要心劳日拙地经营我与他们之间的感情,他们也从不会在我工作的时候怪我冷落了他们。
对了,说到工作,我的工作也与他们有关。在工作上,这天生的鬼眼倒是帮了我不少忙。我在研究院实习,主攻灵异,平时不是安抚被抓住的女鬼的情绪,就是开导恶鬼,希望他们配合研究,轮回投胎。也正是这份研究所的工作,让我遇见了那只我终生难忘的处女鬼——秦愔。
秦愔是研究所的教授给她取的名字,因为处女鬼通常是没有生前记忆的,她们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不记得身边的亲戚朋友,甚至连自己的死因都不记得。她们还未享受人世间最美好的年华便被意外夺走了年轻的生命和记忆,她们是世界上最可怜的鬼,也是执念最深,最难度化的鬼。
初见秦愔的时候,她被关在透明的大箱子里。普通人看过去,箱子里空空如也,研究所里的大部分人也只知道这个透明的玻璃箱子里关着一只叫秦愔的女鬼,可我却能通过我的鬼眼,清清楚楚地观察她。她披散这泛黄的头发,双手怀抱着蜷缩起来的双腿,小脸顶着膝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面前不足一平米的空箱子,眼底除了悲戚还是悲戚…这与我听说的那个勾引人界美男,导致数十名男子被吸尽精血而暴毙的秦愔大相径庭。
为了不让研究所的同事发现异端,我只能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地走开。不论心底千万声呐喊躁动又多狂热,我对秦愔的怜悯之情决不能表现出来!那是我当时唯一的想法。
但是命运的丝娟却系着它神秘的阴差阳错,将我与秦愔牢牢地系在了一起。一人一鬼,违背伦理人常,仿佛逆天而行,却又身不由己……
因为死后在人间太过顽劣,其他教授们都害怕避讳秦愔而将她推来推去。最终,以抽签的方式,秦愔被送到了我的导师处。至此命运的轮盘开始徐徐碾开…
导师安排我负责秦愔的日常生活起居,说的好听些是照顾,实际上是监视,并且从她身上采集导师需要的数据。有时候,我会把她的“房间”推到半封闭的阳台上去,让她能感受到阳光普照大地炽热的温暖,让她能听到雨滴敲打玻璃谱写的序曲,让她能意识到被“保护”的幸福…不过这些,大概都只是我一厢情愿的以为。被囚禁,被研究,没有自由也看不到未来,即使是没有记忆的鬼,也会感到绝望无助吧,毕竟生前曾为人子女,毕竟幼时曾承欢膝下,即使记忆没有了,潜意识里的感觉也不会消失。
我曾想过偷偷放走这只可怜的女鬼,可我不敢——我就快念完研究生拿到毕业证书了。研究报告的最后一项数据不仅对我至关重要,或许也是导师毕生之所追求。我没有勇气私自放走她,冒着惹恼了导师甚至自毁前程的风险,不顾一切地,放走她。我只能,每天装作看不见她,看不见她眼底越来越深的悲戚,看不见她对外面世界的向往,也看不见她对找回记忆,轮回投胎的愿望。
我整日小心翼翼地看护着她,可她,还是找到机会,并且逃走了……
整个研究所陷入的一片空前的混乱之中。没有警报响起,没有命案发生,大家都以为秦愔还没逃出研究所,大家都在害怕秦愔再次附身在女人身上以完成自己生前的遗憾。但是只有我知道,秦愔已经走了,凭借她的机敏与才华,骗过了一道又一道的门禁,永远永远地离开了研究所。我看着她离开的方向,在同事面前装出一副害怕自责的模样,心里却藏了一份庆幸——谢谢你,放走了自己,也解脱了我。
我以为秦愔的故事就该到此结束了,研究所的数据这次得不到总有下一次的。我正这么想着,手里无意识地收拾着个人物品准备回家,可身后的们却忽然打开了一道小缝。没有人,没有风。我的左眼皮忽然开始不受控制地突突地跳,难道……她没走?
我一晃神,隐约感到左后方传来一阵阴森的气息,可直觉却让我猛然向右看去——这是年少时,朋友间常玩的默契,可惜长大了以后,那些曾经陪着彼此幼稚取乐的灵魂却都不知飘向了何方。
“你没走?”人在收到惊吓的时候总会暴露些苦心经营隐瞒了很久的秘密,比如现在的我。我下意识地向四周看去,还好,整个研究所,只剩下我一人了。
“你看得到我?“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说话,声音很空灵,像午后微风里的风铃,伴随着海洋咸湿的潮气,令人无比舒心,”我出不去……我还没来得及躲过最后一道警报,整个研究所就……“
陷入了一级戒备状态。
我知道她要说什么,也知道此刻她竭尽全力隐藏的悲凉,可我却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承诺不了,甚至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找不到。我们就像站在对立面的修罗,表面相安无事,内心暗潮汹涌。
好一会儿,我伸出手,试探性地摸了摸她泛黄的刘海儿,那片有点泛黄却在夕阳里衬出了一丝乖巧可爱的刘海儿。”我带你出去玩会儿吧,“我实在不忍,”不过,要记得一起回来哦~“
秦愔猛地抬起头,双眼怔怔地望着我,没有怀疑,没有斟酌,只是意外。好半响,她重重地点点头,一个空灵的“好”字从她半阖的唇瓣飘出,却在我的耳朵里横冲直撞。我想,我一定是中了降头术,可我却一点都不想解开这降头。
秦愔很乖。我原以为她会闹着不愿意跟我回来,可她却和守信,倒是我小人之心了。不过,我听说鬼都很狡猾,也许她想先骗得我的信任,再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消失了人群中。
我用研究所的职工卡顺利刷开了所有门禁,也带走了看上去很乖巧的秦愔。我们路过街边的小摊,穿过公园的花丛,甚至租下了一艘小船在江面上施施而行。在普通人看来,我就像个失恋的神经病,明明什么浪漫的事都只能一个人做,却笑得恣意又洒脱。但只有另一个世界的人和误入其中的我才知道,我现在像个热恋的白痴,一切无情的事物在我看来都别有风味——云淡风轻是缠绵,落英缤纷是归根,就连那坍圮了红漆的长凳都在孤独的黄昏里沾惹的爱情的甜美,让人忍不住想调戏。
我和秦愔秘密地交往了。上班的时候,她同我待在研究所里。等我下班了,我便偷偷带她出去玩。我知道事情总有一天会暴露在人们面前,就像溃脓的伤口终究生蛆糜烂。或许,我会被研究所驱逐;或许,我将一辈子不能再从事相关的研究,甚至被人们用异样的眼光看待。可我从来不知道,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导师半夜开车穿梭了半个城市回研究所拿资料,却意外发现的秦愔的失踪。他当即启动了顶级戒备,研究所又陷入了一片红色状态。可第二天,秦愔却安然无恙地出现在了研究所里。没有触发任何警报,没有发生混乱的追捕行动,她完好无损地出现在只有我和导师才能打开的玻璃箱中。同事们很快便怀疑到了我头上。于是,这件不光彩又违背伦理纲常的事就被摊开了摆在人们面前,抽丝剥茧,一层层挖掘,就好像剥洋葱那般,越剥越唏嘘,却好奇那颗掩藏得极深的空心。
面对这样的丑闻,导师一言不发地走进实验室。我隐隐有些不安,却又不敢确定。我不敢去看秦愔,我怕面对那样一张朝夕相处如今却花容失色的小脸。
几分钟后,导师从实验室里走出来,手里多了一支用红色标签纸区分的针管——他想让她灰飞烟灭。我惊恐地扑向导师,却被身后的众人牢牢牵制住了手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针管里的液体被注射进透明的玻璃箱内。液体遇空气会挥发,淡淡的黄色,煞是好看,但却能断了秦愔的轮回之路……
我看着她在我眼前变得越来越透明,最后如烟尘般融合在那片像阳光般温暖的颜色里,只留下一滴蓝色的血泪……
导师用从白色大褂的上衣口袋里迅速掏出一枚小玻璃瓶,接住了这滴来之不易的血泪——鬼不轻易流泪,流下便是血泪。他示意众人放开我,并把瓶子递到我面前——
”恭喜你啊,成功收集到最后一项实验数据。“
”该恭喜老师才是。“我扯开嘴角逢迎道。
没错,整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局。我是猎人她是羊。我故意放走秦愔,并且在她就要成功”逃跑“的时候开启戒备装置,逼她回来找我。我在她绝望地回来时给她希望,在她孤独无依时许她爱情,却只是为了她的一滴血泪,那滴为了爱才可能流下的血泪,那滴作为鬼几乎不会流下的血泪。
可是这场阴谋却好像也从我身上带走了些什么。我眼看着她在我面前灰飞烟灭,再也走不进轮回,我的双眼竟也开始灼灼地疼。自那以后,我的鬼眼仿佛再也不能使用了,就好像失明了一样。我的世界清净了很多,经年累月,我竟也记不清与秦愔的往事究竟是亲身经历还是黄粱一梦。
也不知这样,是好,是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