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隐士几乎抛弃了所有,独自一个人走进荒山里。
去荒山里的路并不好走,其实好多地方连条路都没有,他要踩着尖锐的石子、边缘长着锯齿的杂草,还要淌过清澈的小溪、混浊的河流,有些时候他还必须砍掉一两棵树,才能走到荒山脚下。爬山同样不是一件容易地事,嶙峋的岩石会磕破他的脚底;茂密的灌木会撕烂他的衣服,还会让他遍体鳞伤;山腰上的迷雾更加恼人,它们是顽皮的孩子,能搅混他的眼睛和脑袋,让他的眼和心都分辨不清方向。
所以当他爬到山顶时,他就真的穷得一无所有了。
(二)
隐士觉得这是一次真正地重生,现在的他和从娘肚子里爬出来时一样赤裸裸。
可惜他从污七八糟的尘世中逃脱的心情没能持续多久,一抹艳丽的红色使他的眼睛染成血的颜色。他的面前站着一个少女,少女咯咯直笑,像是天上的仙子,也像荒山里的狐精。少女踮着脚尖,对隐士说:“又一个新人。”
很快,一大群人涌了过来,有老的,小的,男的,女的。
一大群人把隐士围在中间,用发着绿光的眼睛看着隐士,说:“很久没来新人了。”
隐士十分害怕他们会吃了自己,颤抖着对少女说:“我要和你睡觉。”
(三)
“新来的人都像野兽。”
“可怜的人,他被外面的世界带坏了。”
“大山也挡不住外面世界的可怕影子。”
“大山会释放出外来人心底的野性。”
“终于不用压抑人的天性。”
“不用说假话了。”
“这一路太危险了。”
“他应该被关起来。”
“打,打。”
喊打的人从人群里冲过来,对着隐士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四)
隐士被吊在悬崖上的一个小笼子里。
夜里,少女的大红衣服变成黑色,她化作一道剪影蹦到隐士面前。
“我可以和你睡觉。”少女说。
隐士用手遮住了脸,打他的那个人肯定疯了,很多时候都照着他的脸打。
少女似乎能透过黑暗看清隐士的动作,说:“山上的人不看脸。我答应和你睡觉,是因为只有你说过要和我睡觉。每个人都怀着欲望来到山上,只有你的欲望和我有关。”
隐士放弃了挡住脸的举动,坦然地说:“我要和你睡觉。”
少女又咯咯笑起来,说:“我知道。不过我也知道你是想说别的,刚上山的人都是这样,好像突然就忘了原来会说的话,只会一遍遍重复自己的欲望。”
(五)
少女钻进了笼子。
她的红或黑的衣服潮水般褪去,她的身体内部的情欲是下一个汹涌的浪头。
她抱着隐士,生涩地吻他,用她祖辈烙印在她体内但远称不上熟练的技巧挑逗隐士。
隐士喘着粗气,说:“我要和你睡觉。”
少女急切地说:“我知道。你原本以为隐居就能谋杀掉你身上的欲望,我告诉你,那是错的,错得离谱。我们现在睡觉。”
一波又一波欲望的浪潮将他们淹没,他们像大海里滑腻的两条鱼,浑然不知晓这世上的一切,一会儿分开,一会儿聚拢,只记得追逐浪花时的欢快。
下一刻,他们又仿佛被浪打上了岸,被扔在火山的边缘,炽热的岩浆炙烤着他们。隐士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叫,像是被酷热折磨得发了凶性的野兽,少女百灵鸟似的欢快叫声,让他恨不得将她揉碎。
直到火山喷发,他们累成两条绵软的蛞蝓,才真正安然地睡去。
(六)
清晨,悬崖的雾霭如同一场雨,浇熄了他们胸膛里的火。
隐士醒来,对少女说:“我要和你睡觉。”
染上夜色的衣服又变回大红,回到了少女的身上,她也从一个剪影变回活生生的人。她伸着懒腰,慵懒地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惜你现在就像个哑巴,你想说的话一离开嘴就会变成欲望的宣言。有人说这是山里人不喜欢新人对山里指手划脚,所以给他们施了法术。不过我认为是因为无论说什么都没有用,所以就忘记了那些华丽的字词。你不用担心,当你真正变成山里人,你就会记起那些曾经的谎言、赞美和其它你想说的。”
“你现在最好保持沉默,你的欲望是如此羞于出口,你不能每天都挂在嘴上。山里的女人对于这样的邀请毫无抵抗力,她们愿意和每一个想睡她们的男人睡觉。虽然我也会和别的男人睡觉,不过我还是不想看到你和别的女人睡在一起。”
(七)
隐士学会了沉默。他还残留着外面世界的习性,习惯于掩饰自己的欲望。
少女说:“每一个初来乍到的新人,在知道山里的规矩后,都会羞于袒露欲望。沉默其实毫无作用,外来者在第一次踏足山里时都会无意间吐露出他们的欲望。山里人并不需要重复他们的话语,只要听到过一次,他们就会记下。第一次说的话无比重要,山里就是用这句话来确定一个人在山里的地位和职务。可惜外来者不会知道这条规则,即使他们知道了,其实也没有用,经历千辛万苦后再次见到同类,疲劳和惊喜会让他们无法掩饰内心。”
“沉默唯一的好处,就是世界突然安静了。不过这一点不是针对外来者,而是有利于山里人。山里人懂得一切,大概可以这么说,所以他们不喜欢吵吵闹闹。如果没有必要,他们甚至不和任何人交谈。你别看我现在说这么多,这只能说明我现在对你很着迷,有一天我也会沉默不语的。”
(八)
少女说:“沉默还有一个好处,也许说不上是好处,关在笼子里的外来者的沉默会让山里人迷惑,他们会以为外来者已经成为山里人了。刚刚我说山里人大概知道一切,可在这里却露出一个破绽,这也是唯一的破绽。要分辨出山里人和外来者是一个永恒的难题,当外来者闭上嘴的时候,他们像极了山里人,甚至可以说毫无分别。有很多的外来者在笼子里冷静地观察,企图利用这一点蒙混过关,他们显然低估了山里人的智慧。山里人有一个很简单但有效的办法来填补这个漏洞,他们会派出行刑者。当外来者在笼子里哭天抢地时,他们张口就会暴露出他们的稚嫩。”
隐士说:“我要和你睡觉。”
少女说:“咯咯咯,我从来没发现谁有你这么好玩。我在说会让你皮开肉绽的事,你明明害怕得直哆嗦,说出口地却是这样的下流话。不过我没有办法能让你免去挨打,沉默会挨打,如果大叫大嚷,更会一遍一遍地被行刑者蹂躏。这和行刑者憋足了劲有很大关系,山里难得来一个新人,他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么一个露脸的机会。当然主要的原因还是外来者必须要蜕掉几层皮,才能完全蜕变成山里人,这是长老们发现的,所有山里人都认同的真理。山里人没有偏见,也肯定不是在欺负外人。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山里人从不说谎——尽管我们都知道谎言怎么说,但谁也不会把它们说出口。”
(九)
“挨打其实不算什么。”少女说,“我这么说,不是因为我体会不到你的疼痛。行刑者是心狠手辣的刽子手,所有打人、惩罚的事他都揽在怀里,像母兽护着自己的崽子,绝不让别人插手。我怀疑他有一种病态的心理,他能在给别人一顿毒打的过程中得到某种满足。这样的怀疑注定找不到答案,不过谁都可以从行刑者的心狠手辣中看出来。从不徇私的行刑者肯定会让你皮开肉绽,痛不欲生,不过这只能算你处在困境中的一点点不公的待遇。真正难以摆脱地是你所处的困境,一想到它,我仿佛就看到了满天厚重的乌云,它们能让这个世界一直到末日都淋湿在倾盆而下的大雨中。”
“新人这个身份揽到手里很简单,只要迈开脚,一直往前走,人就会离开他熟悉的故乡,走进荒山里,随手捡起了这个身份,但要摆脱这个身份却超出人的所有想象。首先新人是山里人和外来者之间的过渡概念,它的出现十分可疑。人要么是外来者,要么是山里人,有那么一个人,他既是山里人又是外来者,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光是想一想,就让人觉得混乱。那么又有谁能长久地站在这个错误的概念上活着呢?一想到人的脚下既没有泥土,也没有石头,他的处境就让所有人为他担忧。所以,新人完全是个没必要出现在我们脑海里的词眼,但它却像鬼魂一样纠缠着我们在山里渡过的所有时光。要摆脱这样一个幽灵一样根本不存在的字眼,你这样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成功?”
(十)
“即使我们不纠缠新人是不是应该存在,有没有可能存在——我们大意的性子经常这么干,故意疏忽掉那些烦心事,蒙上眼睛就当自己是看不见的瞎子——还有接踵而至的问题折磨我们的神经。怎么区分一个人是合格的山里人,而另一个是新人?就说我们两个吧,我们的眼睛一样,鼻子一样,头发一个颜色,现在我们并排躺在笼子里,随便找一个人过来,他都没法区分出我们中谁是山里人,谁是新人。你可以说他不了解情况,缺乏必要的信息,但就算换一个山里人,他昨天看着你进的山,他也没法肯定地说出你还是不是一个新人。一者遗忘使得这个问题很难定性,二者一夜之间新人蜕变为山里人的事也时有发生。他们甚至不能肯定我是不是一个新人,经过一个晚上,已经足够他们将我忘得一干二净,从而把我当成是和你一起在昨天进山的陌生人。说起来,我现在和你呆在这笼子里,正把自己放在一个危险的境地,不过我可不在乎。山里人转瞬即逝的记忆,缘自于他们难以理解这个世界的变化。如果我处于笼子外的熟悉地方,他们就会记得我是一个山里人,可一旦我置身于只有行刑者和外来者才能呆的笼子,他们就会失去一切关于我的记忆。而分辨新人能够变成一个困住山里人的难题,也是相同的原因。一个新人随时可能变成一个山里人,有可能他刚跨进山里时已经完成了这种变化,也有可能他们在笼子里等到死也没能变做山里人。没有人知道变化会在什么时候发生,也没有人知道它以什么方式发生,有可能是睡一觉后奇妙地完成,也有可能是在笼子里发呆时突然就变化了。谁知道呢?山里人其实对这个过程一点也不感兴趣,相对于变幻不定的世界,他们更喜欢稳固不动地活着。”
(十一)
“为了活得安稳,山里人抛开事情,定下规矩:只要能开口说第二句话,就算是山里人了。这规矩原来也挺有用,可后来有人能憋出第二句话,这规矩差不多就废了。山里人哪里会什么法术,就算会法术,也保不准回回都能凑效。那人能憋出第二句话,就能憋更多话,假话、大话、谎话、骗人的空话,都能从那张嘴里哗哗地冒出来。这是实话,山里人不说谎那句也是,只有假装成山里人的那些家伙才会说谎。可假话往往比真话还真,要分辨出来不知道又要花多大力气。山里人这回就弄得更简单了,他们让行刑者用他那塞满杂草的脑袋挤出来一个主意。行刑者想出来的办法粗暴但实用,他尽可能地封住新人的嘴,让他们张不了口,说不出话,这样第二句话就说不出来,新人就只能一直是新人。而且行刑者也不让别人接近笼子,这样就算新人说出了第二句话,也只有行刑者一个人听见。山里的其它人不许问行刑者关于新人是不是说了话的事,这样就算他们说了什么,也没人听见过,他就还是算不得山里人。”
隐士说:“那我该怎么办?”
少女不敢置信地看着隐士,呆了好一会儿,才惊喜地大喊:“天啊。你会说话了。你说出第二句话了。”
隐士急切地说:“可这并没有用,不是么?行刑者堵死了一切变成山里人的可能,现在我该怎么办?”
少女听完,情绪瞬间低落下来,黯然地说:“是啊,一点用也没有,行刑者不会承认的。”
(十二)
“你该出去,现在就出去,我不能为了自己的事让你跟着遭罪。”隐士说,“办法总能想到的。”
少女走出笼子,她又变成了一只欢乐的百灵鸟,甚至唱了起来:“我们的隐士被困在笼子里,笼子在悬崖上随风摇荡,他为什么看起来不开心?有什么事情让他无法开心……”
她的声音像山里的野莓果一样诱人,她用一种隐士从没听过的曲调唱了好几遍,然后用轻快地语调问隐士:“隐士,你想到办法了吗?我现在可以代表山里人欢迎你了吗?”
隐士平静下来,语速缓慢地说:“你现在离开,不要让人发现我们一起过了一晚,当然他们发现了也没什么关系。你偷偷地盯着行刑者,等他下一次来我这儿,我会趁着他打我时对他说话。而你,只要在他回到山里人中时,问他笼子里新来的人是不是说了话就行。”
少女欣喜地离开了。
(十三)
独自一个人时,隐士开始担忧,如果行刑者不来怎么办?他根本没法确定行刑者是觉得打人重要,还是觉得阻止外来者变成山里人更重要。如果行刑者认为阻止外人成为山里人是最重要的,那么他完全没有理由来到笼子前。只要他不出现,隐士就算能对着悬崖唱歌又能怎么样?只要行刑者没有听见,他说再多的话也没用。就像现在,少女已经听他说了很多话,可少女并不能带他走出困境,她没有权力在听到他说话之后就给他打开笼子,把他放出去。他现在的命运完全掌握行刑者手里,他只能期盼着行刑者打他的意愿足够强烈,这种命运付之他人之手的境地让他觉得委屈。
很快,他又想到了另一种可能。行刑者出现,他出于少女所说的病态的心理,哪怕听到自己说话,他却把自己打死了。这完全可能出现,没有谁规定行刑者不能打死外来者,而且行刑者一个人前来,没有人来监督他,他的权力无边无际,完全可以把一次谋杀轻松地抹掉。事后他只需要说外来者是饿死的,病死的,自杀的,他就可以轻易地逃脱掉惩罚。甚至有可能他根本不必向任何人汇报,他都不需要为外来者编造任何一个谎言。
(十四)
想到这里,隐士被一种前所未有地恐惧所拥抱。行刑者可能会说谎。如果他说谎……这完全有可能,少女说了,会说谎的外来者早就混进了山里。那么行刑者为什么不能是这个外来者?隐士的计划就会像春天的雪一样悄悄地融化。
这时,行刑者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进笼子,他站在笼子里,居高临下地问:“外来者,你到山里来有什么目的?”
隐士被吓了一跳,但很快冷静,回答:“静心,隐居。”
行刑者不由分说,将他打了一顿。然后才说:“你欺骗不了我。每一个人到山里来都怀着目的,但没有一个是为了隐居而来的。”
隐士辩解:“你不能污蔑我在说谎。”
行刑者说:“得了吧。谁不说谎呢?”
(十四)
行刑者说:“一定是有人误导了你。让我猜猜是谁,一定是我们迎接外来者的热情少女,说不定昨天晚上她已经让你在笼子里度过了难忘的一晚。她太过善良,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同情,外来者对她来说就像给飞蛾点着的灯。原本她只管引着外来者进笼子,可她还担心他们夜里冷了怕了,要钻进他们怀里陪他们说话,给他们暖身子。她肯定告诉你山里人都不说谎,就是这句话让你产生了错误的印象。语言总是有这样的魔力,它们本来只是我们嘴里吐出去的空气,没几秒就被稀释得找不着影了,可它却能一直在人耳边回荡,把人引上一条条看不见的路上。山里人不说谎?这本来就是最大的谎言。你现在的处境,就是把一句随口而出的谎言,当成了山里的金科玉律。”
(十五)
“原本山里人好象不说谎。谁知道呢?说不定这也是句谎话。”行刑者说,“听说是外来的人闯进山里,才把谎话也带过来了。这话我不爱听,凭什么几句话就让我们外来的把黑锅背了?幸运地是,我握住了山里和外界的通道,我的权力可以让我实现一些想法。我在熙熙攘攘的外来者中挑挑选选,我以山里的规则为参考,在它的下面另设了一层规则。我既不违反规则,也没有反对规则的念头,我通过顺应规则来达成目的,聪明人都这么干。我筛去老实人,只留下满嘴谎话的滑头。这样很多年过去后,山里就会充斥着说谎者和他们的后代,谎言就会像经过发酵的水一样变成美酒。每一个人都说着‘我们从不说谎’,每一个都把谎言挂在嘴边。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真是美妙无比。”
“那么,现在可以把我放出去了?我就是你要找的说谎者。”隐士说。
“当然。”行刑者说,“不过你猜猜,我现在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只要你猜对了,我就放你出去。”
(十六)
“我不会猜的。”隐士说,“不论我猜什么,你都赢了。我如果说你说的是谎话,不论我猜没猜中,我都不可能被放出去。假设我猜中了,你就会以你说的‘我猜对了就放我出去’也是谎言,继续囚禁我。如果我没有猜中,你就可以以我没有猜中将我一直关在笼子里。我如果说是真话,假设我猜中了,你就会否定这一切,说你是在说谎逗我玩。假如错了,你就能用你设下的语言圈套把我依旧套在笼子里。你这狡黠的变态狂,你不过是在耍我。”
“你很聪明。你看破了我的诡计。”行刑者说,“可这有什么用呢?我现在掌管着的权力,可以让我随意地摆布你。而且你放弃了唯一的机会,我更没有理由把你放出去。”
(十七)
“不过,我会给你一个机会。”行刑者说。
“什么条件?”隐士说。
“你很上道。”行刑者说,“可我不是商人。商人才会交换,而我是行刑者,是刽子手,我的铡刀用任何利益和财物都无法撬动。我给你机会,只是因为只有我才能给你机会,而给你一个机会能让我感觉到有趣。”
“如你所想,你能给我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机会?”隐士问。
行刑者说:“最初只是一颗谎言的种子,它生根发芽,破土而出,经过很多年,它终于长成一颗茂盛的大树。但它还是有被砍倒,被雷电劈折,被山里人彻底遗忘的危险,所以我需要不断地往山里撒播谎言的种子。”
(十八)
“山里是一个封闭的地方,它既不想和外界沟通,也没有理想追求。”行刑者说,“它是大山里凝滞不动的一潭死水。它沉迷于腐朽的历史,又善于遗忘,那些过去的时光全都被丢进忘却的泥沼。但山里人总是以一副继承者的姿态,不断地重复他们祖先的妄想,他们从不留意身边谎言遍地的处境,即使看到了也不承认。他们满口谎言,却编织出一个没有谎言的过去。”
隐士说:“挺悲哀的,那么你要我做地就是让他们掉进谎言的洞穴?报复他们?毁灭他们?”
行刑者:“你太高看自己了,你既报复不了他们,也毁灭不了他们。他们经历过各种各样的灾难,甚至还自我阉割过,可他们依然活得好好的,在这世外逍遥地活着,不时还能引来一两个你这样的外来者。我既不想报复他们,也不想毁灭他们,更不想拯救他们,那都是超出我能力之外的事。我只不过想在里面烙下我的痕迹,就像我们能学到的那些榜样。”
隐士问:“那我该怎么做?才能帮助你达成在这画布上涂上一笔的目的?其实这也毫无作用,他们很快就会忘记你,在记忆里抹掉所有关于你的印象,就像你从来不曾活过,更何况你做下的那些微末事情。”
(十九)
“不需要他们记得。”行刑者说,“如果他们都无法察觉,那不是更好?”
隐士说:“符合一个隐士的追求。”
行刑者说:“我也曾是一个隐士,就和你现在一样,历经千辛万苦才来到山里。到了山里后,我却完全没有办法掌握自己的未来。山里有一套严密的规则,虽然它在很多时候以一种儿戏的方式和漫不经心呈现出来。我能成为行刑者,仅仅是因为我上山时说的第一句话是‘打你,打你’。你的欲望会让你成为什么样的人,这就是山里人的用人准则。行刑者这样重要的职位就依靠这样一个可笑的逻辑分配下来,而根本不考虑我能不能做好一个行刑者。虽然我现在做得挺好,可这和我的欲望有什么关系呢?谁知道呢?就因为我是被欲望支配,又恰好完美地履行了行刑者的职责,我就要附和一个牵强附会的谎言?”
(二十)
“你将成为一个繁衍者。”行刑者说,“你的工作将会是和山里所有的女人交配,你得让她们怀孕,让她们生下你的后代。山里人的阉割行为,让高层失去了生育能力,他们必须借助外界的力量。你说的那句话,正好让高层认为你能做好一个繁衍者。你要和每一个女人睡觉,丑的,美的,年轻的,年老的,你喜欢的,你不喜欢的,不能拒绝,也不能因为偏心就只和某一个睡觉,山里人会无限放大你的欲望,并满足它。他们深信欲望会不断膨胀,所以从不给欲望上锁。而我需要你做的,一点也不超出你的使命,你只要和女人们睡觉,让她们生下你的孩子,谎言就会通过你的血脉保留,并且漫延。”
“我不喜欢你的安排。”隐士看着无力倒下的行刑者,收起了砸在行刑者脑袋上的木棒,说,“我只是喜欢和女人睡觉,并不想被人逼着去和女人睡觉。行刑者是个不错的外衣,谁会知道行刑者的身份下隐藏地是另一个人呢?用别人的身份活着,不是能更好地将自己隐藏起来?现在我每天都要欺骗他们,整个人都变成一个谎言,不是更能体现谎言的威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