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行之
01
武侠小说里有这样一条铁律：男主角可以不帅，但是女主角一定不能不美。
金庸的小说里，其中就有很多男主角并不帅，譬如《射雕英雄传》里的郭靖，虽然有男主光环，但论颜值，欧阳克这样的反派配角都可以甩他几条大街。他能当男主，完全是靠“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人格魅力。
《天龙八部》里三大男主角，段誉、乔峰、虚竹，没一个是真正的帅哥。在形象上，段誉主要是靠长得清秀，外加儒雅气质取胜。乔峰主要靠长得高大威猛，外加英雄气质取胜。这二位，说白了，主要是看气质。而虚竹呢，身材和气质都没有什么亮点，但好在有一身宅心仁厚，木讷老实的品行打动人心，靠得是心灵美。
还有《侠客行》中的男主“狗杂种”、《连城诀》里的男主狄云，《鹿鼎记》里的韦小宝。有的单纯，有的苦情，有的幽默，各有当上男主的看家本事，却统统都不帅。
但是——
再看金庸小说里的女主角。几乎是清一色的美女。
《神雕侠侣》里的小龙女、郭襄，《射雕英雄传》里黄蓉，《天龙八部》王语嫣、阿朱，《笑傲江湖》里的任盈盈，《书剑恩仇录》里香香公主、《倚天屠龙记》里的赵敏、周芷若、小昭，《雪山飞狐》里的袁紫衣，《侠客行》里的阿秀、《碧血剑》里的温青青，《鹿鼎记》里的双儿，《连城诀》里的戚芳、水笙。大概唯一能找出的特例，只有《雪山飞狐》里的那位程灵素。
这些女主美女中，不少是大众眼里的武侠女神。今天单挑小龙女来讲。
02
小龙女的真名不详，由于被抱走时身上有一块龙纹玉佩，因而被称为“小龙女”。论知名度，不在任何武侠人物之下，即便不看武侠的，也肯定听过她的名字。论颜值，如果要发布一张“金庸武侠颜值榜”，她排前三名，不会有任何压力。论才艺，她会养玉蜂，缝纫，演奏乐器，外加睡绳子的绝活。放在现在，怎么也是个才艺达人。
她的配偶，是名震江湖的“神雕大侠”杨过，新五绝中，号称“西狂”，一个拿过武侠界终身成就奖的男人。不光是报出自己的名字无人不知，报出老公的名字，更是无人不肃然起敬。作为女人，能混到她这种份上，放眼整个武侠界，也没几个人。
小龙女是金庸武侠里的异类，她的存在，好比在诗歌里意象的存在。她的象征意义，远大于现实意义。她的出现，给人的印象总是一种美若天仙，不食人烟烟火的高冷女神范儿：
披着一袭轻纱般的白衣，犹似身在烟中雾里，看来约莫十六七岁年纪，除了一头黑发之外，全身雪白，面容秀美绝俗，只是肌肤间少了一层血色，显得苍白异常。
杨过抬起头来，与她目光相对，只觉这少女清丽秀雅，莫可逼视，神色间却冰冷淡漠，当真洁若冰雪，却也是冷若冰雪，实不知她是喜是怒，是愁是乐。
小龙女的身世很可怜，出生后就被遗弃到终南山下，被古墓派林朝英的丫环收为弟子，十八年来始终与孙婆婆为伴。按照古人的年龄，人到七十古来稀，十四岁到十六岁就已经开始婚嫁。但小龙女到成年的时候，都还没怎么接触过异性，青春期都快过了，还没享受过青春。武侠小说里盛产早恋，小龙女根本没这个机会。
十八岁那年，她破戒收了古墓派第一位男弟子为徒，也就是杨过。关于她的故事，基本从这个时候才开始。
03
小龙女虽然作为金庸下神仙姐姐般的意象存在，但在性格上却充满缺陷与矛盾。她虽然看起来平和内敛，弱不禁风，但是做事却很极端化。
小龙女第一次出场不久，就卷入到和全真教的纷争中。陪了她十八年的孙婆婆就被全真教误杀了。这显然是个让人痛心的事，小龙女应该是悲痛欲绝的，一个弃儿，十八年来相依为命人的突然没了，还能不伤心？
但小龙女还真的就是不伤心，杨过趴在孙婆婆的尸体，哭得一塌糊涂，但她出奇得从容平静，半滴眼泪都没有。寻常人身边死了只猫，都难免要伤心一下，她却偏不伤心。这点，她跟庄子有点像。庄子自己的老婆死了，别人想劝他节哀顺变，他反倒坐在门口欢乐地唱歌。他觉得一个人死了是顺应天道，完全不值得伤心。
可想而知，金庸刻画小龙女特别贼，在她一出场的时候，就把她的思想境界拉高到了庄子的级别，所以显得她不光在相貌，穿着上清新脱俗，内在更是“不食人间烟火”。
孙婆婆虽然死了，但是留下了一个遗愿，就是让小龙女照顾杨过一生一世。小龙女看在十八年的情分上，有些无奈地答应了。这是《神雕侠侣》关键性的伏笔，因为像小龙女这样一个连相依为命十八年的孙婆婆都不太挂在心上的人，还会把谁放在眼里呢。如果不是因为孙婆婆的遗愿牵制她，杨过根本就没有靠近她的条件。此后的故事，根本舒展不开。
武侠小说里，最强有力的一个词就是“一生一世”。让小龙女照顾杨过一生一世，一个少年，一个少男，还一起住在没人的古墓里。孤男寡女，还要一生一世，此后的情路发展，让人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出来。但小龙女总是给人“惊喜”。
04
有一次，小龙女与杨过在花丛练“玉女心经”内功。这种内功呢，非常奇怪，两个人一起练的时候是不能穿衣服的。结果在他们练功的时候，被两个全真教道士无意中发现了，小龙女直接就吓晕了过去。醒来后听到道士诽谤她和杨过有苟且，直接气得口吐鲜血，受了很重的内伤，被杨过送回了古墓。
这里很有意思，要知道小龙女一出场是个把生死都不太放在眼里的人，照理说，这种人应该是看淡红尘，心若止水的。但当别人一诽谤她和杨过有奸情，她就气得吐血，说明她其实是一点都不淡定的。一个连生死都不太在乎的人，却偏偏很在乎别人的说法。在这个地方，金庸似乎有意把她打回人间原型，接了点地气。
这件事情发生后，她受了重伤，觉得自己活不多久了，但要却想着要履行“照顾杨过一生一世”的诺言，如果自己死了，那不是食言了吗？她都觉得自己快死了，还考虑食不食言的问题，可想而知，她是一个极其注重信誉的人。
但接下来就搞笑了，她为了不食言，想到的办法是直接杀了杨过。因为和杨过一起死了，不也就是“一生一世”了。当时杨过直接就吓蒙了。他根本搞不懂为什么小龙女突然要杀他。但好在，她要杀杨过的时候，晕了过去，这才让杨过得以逃出古墓。
这一出，是金庸刺破小龙女女神形象的第一针。因为这个事件当中，说明了两件事：第一，小龙女虽然看起来很“不食人间烟火”，但乖戾起来，是比一般人还要偏激的。第二，小龙女虽然很守信用，但却是非常自私的。她一心为了完全孙婆婆的遗愿，发现可能要无法完成的时候，宁愿直接杀了杨过。为了抠形式上的字眼，而要把人杀掉，完全是荒诞，而本末倒置。
刺破小龙女女神形象的第二针，是她和公孙止的婚事。
在《神雕侠侣》的设定里，江湖规矩，徒弟是不能和师父谈恋爱的。这种人人公认的铁律，相当于现在的亲兄妹是不能结婚的一样。要挑战这样一条铁律，是注定不能被世俗所容的。所以小龙女和杨过的情路历程，就变得十分艰难。
但是在这个艰难里呢，杨过是义无反顾，飞蛾扑火。小龙女却经常是充“老好人”，临阵打退堂鼓。
龙、过恋爱的过程中，杨过从头到尾是没有退缩过的，即便有郭襄这样的大好少女爱慕他，他都没有动摇过。但是小龙女呢，却总是以“我为了你好”的理由玩消失。其中有一次，她为了不成为杨过的负担，而悄悄躲起来，结果等到杨过费尽心思找到她的时候，她却要和公孙止成亲。
公孙止是谁？金庸武侠里出名的老渣男。阴险薄幸，人面兽心，为了情人，把自己老婆挑断手脚筋，丢到鳄鱼潭里。跟他相比，连欧阳克那样的采花大盗都算得上君子。小龙女嫁谁不好，非要嫁给这样的老渣男。基本是属于破碗子破摔的心态，典型的耍小性子。名义上是为了杨过好，但是只会让杨过更难过。
05
刺破小龙女女神形象的第三针，是她将淑女剑送给了郭芙。
小龙女到二十三岁那年，和杨过算是已经谈了五年的恋爱。彼此应该已经有一定的了解。而一次在襄阳城外，她不小心听到杨过对武氏兄弟，郭靖已经把郭芙许配给了他。听到这个话后，她立马就心灰意冷，将淑女剑赠给郭芙，并祝福对方得到幸福，悲戚地离开了襄阳。
而事实呢，杨过是为了避免武氏因为郭芙自相残杀，所以骗他们说郭芙已经被郭靖许给自己了，结果被小龙女一听就信以为真。要知道，她的淑女剑和杨过的君子剑，是成双成对的信物般存在，和现在的订婚戒指意义是一样的。
她就因为听到这么一句话，就直接把信物送人了。可想而知，她的情商是不太高的。她起码应该去找杨过求证一下事情真相。其实只要她主动找杨过说这件事情，杨过一解释，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即便这件事属实，只要杨过的心还在她身上，还是有很多机会逆转这门婚事的。但她几乎什么都没做，就顾影自怜起来。
小龙女和杨过此时已经相处了五年，应该对杨过的为人和脾气有起码的了解。但是一旦出现一点小问题，她就连基本的信任都没有了。试想一下，如果这时候换做是黄蓉和郭靖，黄蓉肯定是当场就跑过去质问郭靖，“靖哥哥，这是不是真的！”这么一折腾，事情闹清楚了，就没事了。
但小龙女因为怄气，把淑女剑送给了郭芙，自己玩消失，导致的结果是什么？郭芙砍掉杨过一条手臂的凶器，就是这把淑女剑。按照蝴蝶效应理论，如果不是小龙女把剑送给了郭芙，杨过根本就不会成为“独臂大侠”。这个怄气的结果，其实是非常严重的，硬生生地害他未来的老公失去了一条右臂。
可以看出，在感情方面，小龙女对杨过虽然经常是“我为了好”，但是很少主动找杨过沟通，交流，或用行动来争取机会，打破僵局。基本是闷声不吭，特立独行，一旦受到挫败，第一想到不是积极采取有效措施挽救局势，而是消极地玩消失。
在《神雕侠侣》里，杨过的情路历程为什么走得这么辛苦，一半是由于舆论的压力，还有一半则是由于小龙女的自作主张。她太热衷玩消失，所以搞得杨过很崩溃。
06
尽管小龙女有不少的缺点，但金庸塑造她，出发点并不是想把她塑造成一个爱情罪人，而是一个爱情伟人。所以她的故事，必定要有伟大的转折。其中这个转折，就出现在小龙女跳崖。
小龙女之所以跳崖，是因为她身受重伤即将死去，杨过虽然身中情花剧毒，但黄蓉从天竺神僧那里发现了断肠草这一解药，而小龙女怕杨过为了她拒绝吃解药，要陪她一起死，因此跳下悬崖，并写下十六年后相聚之约，让杨过有生的希望，从而吃下解药。
十六年后，在此相会。夫妻情深，勿失信约。
断肠崖的石碑上，小龙女如此写道。这一次，是小龙女玩消失玩得最严重的一次，依旧是她的风格，极端，偏执，“我是为了你好”。但这次，她玩消失，情商就明显提高了很多。她知道，她要是死了，杨过肯定不愿意独活，于是她在断肠崖的碑上，留下了十六年之约。有了这十六年之约，杨过就有了寄托和希望，就一定要活着。
“夫妻情深，勿失信约”，这八个字，是对杨过最大的牵制。他知道，无论如何，杨过都会熬过这十六年。她想的是，十六年过后，杨过心里的痛也该随着岁月消磨而淡去了，或许，他会重新步入自己的生活，重新爱上另外一位姑娘，就不会再想着轻生了。
这十六年之约，是小龙女下得最漂亮的一步棋，最深情的一条缓兵之计。
《神雕侠侣》的高潮，最感人的地方，出现在杨过苦等小龙女十六年后，依然等不到小龙女，悲痛至极，跳下了断肠崖，但却意外地找到了小龙女。这一年，小龙女已经近四十岁，杨过的鬓角也已经灰白。他们美好的十六年时光，都交给了等待。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遥隔这十六年，杨过和小龙女的再度相逢，让所有读者长吁一口气。命运终于放了他们一马。
小龙女的“十六年之约”是她人格魅力最触动人心的一次表现。因为这个伟大的转折，让人不禁忘了她的小自私，小任性，小封闭。想起她的白衣飘飘，美若天仙，是那么楚楚动人，可敬可佩。
小龙女的“第一次”没能给杨过，这是金庸刻意安排的缺憾。是小龙女毕生的缺憾，也是杨过的小缺憾。而这缺憾，让小龙女从天仙的范儿里，直接跌入到了尘间泥土。有了这个缺憾，她身上的烟火气息便有了，便不再是“美人如花隔云端”，而是大成若缺，白璧微瑕，反而显得真实起来。
小龙女失身于道士尹志平，从她个人来说，是个极大的败笔，但从小说的叙事维度上说，却是妙笔。它生猛而粗暴的把小龙女的距离和人间拉近了，让那个一出场就不把生死看在眼里的姑娘，终于对俗世的荣辱，有了切身和感受与定义。
但小龙女到底还是作为一个意象一般的存在，现实不如小说中的精彩，如果现实当中有这样的人，未必能有这么好的结局，未必能从几次厄运当中全身而退。她虽然来到人间，经历一番波折，终于适应了人间，但她的骨子里，还是携带者“不食人间烟火”的基因。所以，第三次华山论剑后，她便与杨过归隐古墓。
这是她最终的归宿，她经历一番红尘后，最好还是回到了最初的地方，还是告别了俗世，沉寂到了属于自己的隐世净土里。
07
关于武侠和现实的关系，有人曾问我：“如果现实当中，有一个小龙女，你会不会喜欢？会不会想和她在一起？”
我毫不犹豫地说：“虽然她是女神，值得欣赏，但从现实的角度，我并不喜欢她。我一定不想和她在一起生活。”
这个世界上，有些美好的东西是适合拿来看的。小龙女固然美好，但你一旦靠近她，却未必有那么美好。小龙女这样的女神虽然少，但像杨过这样痴情的男神更少。只有他们，才存在互补关系。
郭襄虽然足够好，也足够令杨过心动。但她的不能和杨过形成互补，所以她的痴情，没能成就爱情，反而让她成了《神雕侠侣》里最悲情的人物。
试想一下，如果把小龙女的配偶换成郭靖，而把黄蓉的配偶换成杨过。这将是武侠上最大的灾难。在爱情里，没有谁是绝对好的，绝对坏的。就像厨房里的食材，没有绝对的好坏，重要的是它们之间的搭配。
小龙女配杨过，黄蓉配郭靖。故事才能讲到最后。
小龙女这个角色，往往是少年极其喜欢的，因为她爱恨极其分明，行为独立而性情孤峭。少年往往喜欢这样性格鲜明的女神。但是饱经阅历的中年人，却未必能喜欢上她。因为她身上缺少一种“退让”的哲学。刚者易折，虽然壮烈，但容易自我摧毁。
张爱玲曾说：
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
而小龙女，是典型的白玫瑰形象。但金庸聪明的地方在于，他能让黄蓉的故事延续到生命尽头，却决不允许小龙女在年老色衰后，重现江湖。因为他要把白玫瑰最好的时光，留在人们心中。
2016-9-1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