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昌四年十一月初七,冬至,长安大雪。这一天在我心上刻下了深深的印记,有如一道疤,可以愈合,但永远无法消弭。因为从那日起,我就再也没有见过芊芊。
佛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兰因絮果,必有始终。我很想知道,若我俩之间有因果,那么,因由何起,果在何方。
有时候,酒饮得多了,半醉半醒之间,我甚至会想,我究竟有没有真实地遇到过她。这场相遇是否从始至终,只是我的一场梦。
壹
故事的开始,说来甚是老套,无非是一人落难,一人出手相助,正所谓“英雄救美人,宝刀赠英雄”,古今良缘多源于此。不过,如今我也说不上来,初见之时,我与她,究竟算是谁落难,谁相助。
那一日,长安城的落日格外美,余晖洒在沿街的槐树叶上,漫着琥珀色的光。在这似乎有种不真实感的光晕中,谪仙楼一如既往的热闹,亦或者说,是喧嚣,而我就坐在这喧嚣的一隅,一窥众生之相。
彼时,她一袭绿衣,正孤身坐于酒楼西南角,身侧墙壁上绘着一副《太白醉酒图》,墨迹犹新。她桌上并无酒坛,只一碟素炒,一碟熟荤,一碗米饭。对了,桌旁还靠着一个五尺长的刀匣,檀木质地,纹饰精美。
初见的第一眼,我并未太过留意,只觉得是个身形娇小、容颜清淡的女孩子。如果没有那个刀匣,她普通得都不会让我的视线多停驻片刻。
纷争的起因就是那个看上去价值不菲、似乎藏着绝世宝刀的刀匣,临桌几个汉子许是仗着人多势众,她又孤身一人,看起来更是弱不禁风,遂在觊觎刀匣之余,起了歹念。
时至今日,我仍要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想其时,三个五大三粗的虬髯汉子,围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指其为贼,恶言频出,面对这显而易见的恃强凌弱、强取豪夺之举,在场众人竟无一人胆敢露头,若在高祖、太宗之时,这种场景是绝无可能在长安闹市出现的。
于是,义愤填膺的我,便站出来了,用一个词来概括我接下来的表现,便是仗义执言。而之后我的遭遇,也同样可以用一个词来概括,那就是落花流水。
在我被其中一个汉子一巴掌拍翻在地后,她出手了,或者说,是出脚,因为她既没有用手,更没有拔刀出匣。她身手快得我都没法看清,只记得那道浅绿身影,突然就一跃而起,凌空数脚,然后那几个汉子便远远飞了出去。
那一刻,我惊诧莫名,嘴张得足以完整塞入一个谪仙楼的状元包,猪肉馅的。我相信在场众人,甚至包括那几个在地上抱腹哀嚎的汉子,与我都是一样的心情——一个十五六岁的江湖女侠?
之后,她陪我去了附近一家医馆,即使我连连表示自己并无大碍、脸颊虽然红肿但只是一点皮肉伤,她仍执拗地坚持着,那倔强的模样,我至今记忆犹新。
在医馆里,闻着药香,我第一次完整、清楚、认真地看到了她的脸。瓜子脸蛋,肤色白净,五官小巧。我忽然发现,其实她长得挺秀气的,尤其一双眼睛,如凝秋水。
在跟须发皆白的大夫一连确认了三次,甚至最后一次那据说曾是太医署医正的老先生都有点吹胡子瞪眼了之后,她终于放下心来,相信我未受内伤、确无大碍。
而在我正不知接下来要与她聊些什么的时候,她把一锭银放在了我掌心,执意作为我的医养费用,然后,飘然远去。这个离别就如同我们的初遇一般突然,让人猝不及防。
于是,我们的第一次相遇,便在酒楼开始,又在医馆结束。我忽然发现,我连她的名字都未曾知道。
贰
在我都快忘记那张倔强的脸之后,她却忽然又一次闯入了我的生活。第二次相遇,不在长安,而是在金陵,距离长安千里之遥。
如果说有什么征兆的话,大概就是那漫山燃烧的景致吧。记得很清晰,彼时已入秋,栖霞山枫红如火,恰似我后来的心情。
我来到金陵,是为了寻访一位故人,确切地说,是一位世伯,我父亲的旧友。他俩昔年同朝为官,交情匪浅,如今独自隐居山中。此次辞家出游,父亲特意叮嘱,若路过金陵,务必往栖霞山一行,执子侄礼拜访,替他捎去问候。
缘分二字,太过玄妙,谁能预料得到,偌大天下,人海茫茫,我与她竟又会在这小小的栖霞山中重逢。
事情的经过简单到甚至都没有什么经过,一语概之就是闹了个乌龙。嗯,在我与那世伯坐于松下,饮茶对弈,闲谈叙旧之时,她扛着一把刀从天而降,声势极为骇人,令我误以为刺客杀至,欲对世伯不利。
那一刻,我都没来得及辨认出她,电光石火间,拉过世伯,拔腿便跑,不想身侧花架戏弄,偏要拉扯我,令我终以平沙落雁式亲吻了金陵大地。
石桌上的瓷杯,因我衣袂扫过,纷纷坠地,那清脆的声音,居然与我趴着扭过头认出她时,我心碎的声音是一样的。大概,也许,可能,我在她心里已经彻底与“狼狈”这个词划上等号了吧。
她依旧身着翠绿色的衫子,俏生生地站在松下,嘴角微微上扬,呈现出一道十分柔婉的弧度。在不知何处飘来的似有若无的桂花香中,她望着我,眼底漾满笑意。我忽然发现,原来她这么美。
其实,她此行目的与我大同小异,是特意受人嘱托,前来送还一册书,据说,那人当年与世伯言明借阅十年。如今十年期满,自当奉还。
什么样的书值得千里迢迢来送还?我后来这样问她。她说,十年之约,重逾千金。说这话时,眼眸清亮,灿若星辰。
其实我还好奇她是为何人所托,但她没说,我亦没问,世伯对此似也不愿多言。
世伯其人颇有古风,洒脱好客,留我们山居数日,她本欲推辞,但奈不住世伯的真挚挽留,因此住了两天。那二十四个时辰,漫长得像二十四年,又短暂得仅如一片枫叶落地的时间。
除开与世伯共处的时光,我俩会并肩享受这处山水的美好。十月的栖霞山,不凉不燥,空气清澈得像山中的溪流,一次深呼吸,甚至就能让人忘记尘世的喧嚣。
她起初甚是拘谨,仅有只言片语,后来渐渐熟络,方才打开了话匣,与我谈天论地。也是在这个时候,我才发现,看似武艺高强、身手彪悍的她,其实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爱玩爱吃的十六岁少女。
在听我讲述这些年游学四方的经历时,她会抱着双腿,脑袋枕在膝盖上,认真地像私塾中最听话的蒙童。
每逢我讲到某地或雄奇或瑰丽或柔美的景致,她脸上会满含憧憬之色,眼神时不时飘得很远。而当我讲到某地的某样民肴亦或珍馐,描述其色其香其味,她会紧紧抿着小嘴,间或偷偷擦拭下嘴角。
她说,真羡慕你,可以去那么多好玩的地方,吃那么多美食。我说,你也可以呀,要不咱俩结伴,一起去游遍天下,吃遍天下?
她眼睛一亮,但接着便黯淡下去,不了,我要练刀呢。我问她为什么一定要练刀?她摇摇头不说话。
我望了望她身旁那把四尺多长、如同弧月的刀,称赞道,好漂亮的刀,不过,看上去挺重的,你一个小姑娘,用着不方便吧?
她说,一开始是觉得挺重,但后来也就习惯了,平时往肩上一扛,也挺方便的。
我忽然想到她的刀应该是有个刀匣的,忙问她。她说,那个比较值钱,所以被我卖掉了。
我哭笑不得,居然卖掉了?她嗯了一声,我那时身上没钱了,可街边那个小女孩,都快饿晕了,我看着实在心疼呢。
我忽然就沉默了,而她也不再说话,我俩就这样并肩坐在屋顶,在悦耳的虫鸣声中,安静地仰望星沉月落。那一夜,我看到月光吻过她的脸庞。
相聚两日后,我俩向世伯辞行,然后一同下山,作别于明镜湖畔,那时风轻云淡,蔚蓝的天倒映在湖面上,让人分不清何为真实,何为虚幻。
我说,芊芊,我们什么时候还能再见面?她笑了笑,眼中闪过一丝我并不明白的神色,有点像明镜湖的水,澄澈而深邃。
她说,看上天安排呀……接下来,你往哪里去?我说,坐船沿江而下,先去姑苏,游虎丘塔,访寒山寺,再往南行,过海宁,钱塘观潮,至余杭,西湖泛舟……那你呢,你往何处去?
她又笑了一下,眨了眨眼睛,我回蜀中呢。我说,你家在蜀中哪里?等我下次来蜀中,可以找你玩。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来。
那我就等你来长安城找我吧,还记得吗,我跟你提过的,我家住在长乐坊。我望着她的眼睛,极力想看透她,却终究只是徒劳。
她点了点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道别,把刀扛在肩头,转身离去。我目送她远去,却见她在半里外,回了一次眸,樱唇微动,好像说了一句话,可惜我听不见,也看不明。
第二次相遇,就此结束。我依旧忘了问她的全名,只知她的小名叫芊芊。
叁
在那之后,我花了差不多有半年时间四处游历,年方弱冠的我,深信人活于世,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直到会昌四年三月,在柳絮如烟、繁花似锦的时节,风尘仆仆的我,回到了阔别已久的长安。
而从我沿着朱雀大街一路北行,遥遥望见谪仙楼的那一刻起,我便越发思念起芊芊。
归家后,我辞掉了所有邀约,在书房里呆了整整半个月,把旅途中的所见所想尽数付于笔端,最后编了本集子,名叫《千草集》。
友人阅后,纷纷赞叹,说我文采斐然,信手而书,就让大唐千里河山跃然纸上。当然,也有人说,你这集子的名字是否不太妥当?不像文集,倒像本药书。
我不置可否。因为,只有我自己明白,这本集子,从头到尾,从里到外,每一章每一节,都写满了思念。字里行间,尽是她的名字。
那一年,我看着长安的风吹谢了春花,吹走了夏雨,又吹落了秋叶,可芊芊却始终没有再出现,直到冬至的那一天。
会昌四年十一月初七,冬至,长安大雪。
印象中,长安城已经多年没有下过鹅毛大雪,伴随着童声的欢呼,这久违的风雪瞬间弥漫整座帝都,把满城繁华淹没在一片单调而又生动的洁白之中。
芊芊到来之时,天色已晚,我刚用完餐,正坐在书房内,对着红泥火炉,赏着窗外雪景,忽闻门被轻轻敲了三下。我拉开门,她映入眼帘。
有生之年,我大概都不会忘记那个画面,那个我每每忆起总会觉得很心疼的画面。
她立在门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墨绿襦衫,头上、肩上满是浮雪,刘海沾着冰晶,贴在额前,俏脸被冻得泛红,樱唇微微发紫。
我有想过我们重逢时的场景,但却怎么也不会料到,再见时她会是这样一番模样,我也从没有意识到,原来芊芊,竟也会如此孤弱。
风尘满面的她,努力对我绽出一个笑容,尽管眼神中尽是疲惫,见到我之后似也多了几分神采,我慌忙把她拉进屋内。这才注意到,她没有带刀。
我取来洁净衣物让她换上,再抱来衾被把她裹成了一个粽子,然后陪着她坐在火炉边,她依旧像那日一样,把脑袋枕在膝盖上,望着炭火发呆。
有那么一刹那,仿佛长安的风雪都已被关在了门外,暖烛劈啪作响,一碗我亲手烹制的银耳红枣羹在几案上冒着热气。
那一晚,我觉得她会有很多很多话想对我说,包括离别后的经历,半年来的遭遇,一路上的坎坷,以及这坚强的外表下所深藏的一切辛酸与苦楚,等等等等。
可实际上,从出现,直至离开,她只说了不到十句话。
我在长安举目无亲,唯一能想到的地方就是你这里了……说话时,她纤长的睫毛弱不可觉地颤了一下。
谢谢你没有忘记我,你能来这里,我真的很欢喜。我心头一热,感觉心脏随时都能跃出胸腔。
她听完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唇边一抹浅笑,似有若无,偏又绮丽多姿,有点像西湖的水,也像东岳的山。
在人的一生中,总会遇到那么一个人,能让你觉得,整个世界都因她而黯然失色。哪怕只是与她共处斗室,并肩望着一堆火苗,也仿佛已胜过了万千盛景。有那么一刻,我想,如果时光就此停止,那也挺好。
打断我思绪的,是她的两句我时至今日仍不明白的话。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某个对你恩重如山的人,居然也与你仇深似海,你会怎么办?不知何时,她已垂下了头,失神地望着炉身,喃喃低语,那声音轻得我都不知是否是对我说的。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某个与你血脉相连的人,居然是卑鄙无耻之徒,你会怎么办?一滴清泪从她眼角流下,淌过脸颊,无声滴落,我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沉默了许久,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然后用力闭上眼睛,娥眉轻敛。
约莫过了有一盏茶的时间,她睁开眼睛,重又对我露出笑颜,跟我讲讲你后来去过的地方吧。
我一时没有回过神,脑袋里一片空白。她也不催促,就这样看着我,鼻尖挺翘,眼眸含笑。
我慌忙清了清嗓子,然后整理了下思路,将金陵相别后的一路见闻向她娓娓道来。她听得很入神,一双美目自始至终没有从我脸上挪开过。
我正讲得兴高采烈时,脑中灵光一闪,忙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千草集》递给她。她看到书名微微一怔,然后打开翻阅了几页,便又重新看了眼封面,一瞬间,两抹红霞飞上了她的脸颊。
那一晚,我把旅途中的所有经历,事无巨细,都一一讲给她听,她似乎也不挑不拣,我说什么,她便听什么,一脸津津有味,乖巧地像个孩子。
直到三更梆响,我才起身告辞,她不愿睡去客房,说在我书房的卧榻上便足以休憩。
我推开房门,外面风雪漫漫,乾坤一色。离开前,她突然从我身后轻轻抱了我一下。那一刻,风停雪止。
第二日清晨,一缕朝阳透过枝丫,洒向银装素裹的院落,我捧着早点,踩着雪,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书房外,轻唤她的名字,无人回应。
我的心顿时一悬,轻轻推开房门,只见卧榻上衾被叠放整齐,书架上物品归置有序,房间内被收拾得一片井然。惟独,少了那袭绿衣。
我的心头涌上无尽的失落,仿佛被千斤巨石击中,一时间无法呼吸。就在这时,书案上一张纸笺进入我的视线。
纸笺用镇纸压住一角,上面写了几行小楷,字迹不算漂亮,但胜在工整。
“感谢你,在我最迷惘无助的时候,予我温存,让我对这个世界重又燃起希望。只是,我有些思绪仍未理顺,有些事情还没想通,我要去寻找一些问题的答案。对不起,叨扰一夜,今又不辞而别,我于心有愧,深感抱歉。若上天垂怜,他定会安排我们再度遇见。钟离芊。”
短短几行字,我痴痴地念了有几十遍,心里说不上是喜悦还是悲伤,是幸福还是酸楚,又或者,诸般滋味皆有。
钟离芊……钟离芊……我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
钟离芊?我忽然愣住了,她就是钟离芊!过往的点点滴滴瞬间涌上心头,三次相遇的所有画面依次飞过我的眼前。
怪不得呢,总爱穿着一身绿衣,扛着一把长刀——那把四尺三寸、形如弧月、背刻星纹的落月刀!
落月刀?是啊,落月刀,连我这个并非江湖中人的普通书生都曾听过这把宝刀的名字。对了,还有那八个字。
风花雪月,蜀中四绝。
“风、花、雪、月”分别指的是四个人,四个近来在蜀地武林堪称翘楚的年轻人。而钟离芊就是那个“月”,因为,她是落月刀的主人。
我心如怒潮,身似泥雕,就这样立于案前。纸笺从我指缝间划过,轻盈如蝶,飘扬飞旋,最终,无声落地。
最后一次相遇,我终于知道了,她叫钟离芊。
后记
有人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我不以为然。如果念念不忘都有回响的话,那这世上又何来如此多的悲欢。
我只是觉得,如果仅有一个人念念不忘,那多半会沦为痴心妄想,只有两个人彼此都念念不忘,才能天涯如咫尺,海角似比肩,才能于云山苍茫处,听见回声清亮。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渐渐学会心平气和地看待这一切,如果心头多了一道疤,那足以证明她曾来过,如果终究只是一场梦,那么至少这梦是香甜的,吾心已安。
一年之后的冬至,长安城又一次迎来雪落,不大,积雪仅寸许深。
向晚时,我收到一封信,未署名,信笺上也只有十个字,我却为之笑到泪流。
“西湖牛肉羹,果真很好吃。”
(完)
(记:8月7日那天,@温陆辛在公众号@酗我发了一篇文,写她的一段爱情。我看了有两遍,觉得这格调真的是写在了我的审美上,遂跟她说,我想模仿你的行文风格,写个故事。她说好呀,很期待,来个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吧。我说哪来那么多缠绵悱恻,多的是平淡如水。最终,伏案数夜后,就有了这个平淡如水的爱情故事。一开始,只是定了文风,没有丝毫情节,然后某日下班路上,听着玄觞版《芊芊》,脑海中忽然就有了一个故事的轮廓。“蜀中四绝”这组人物设定由来已久,是我一直想写的武侠角色,“月”这个小姑娘,则一直未想好姓名。直到听歌的那个瞬间,我知道,她就叫钟离芊。“上天安排的”,文中钟离芊说过一次,写过一次,这句话致敬了《大话西游》,出自紫霞与至尊宝的对话,“上天安排的最大嘛”。写完后回顾全篇,发现真的一言难尽,无论体裁还是题材都不伦不类,很多坑还因为钟离芊的主体小说没写,所以不能填上,总之,就当提前写个番外吧。最后,西湖牛肉羹这道菜,我也没有吃过啊,泪目。——2021年8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