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雨

大概六、七岁那年夏天,爷爷、奶奶带着姐姐、堂哥和我到城里的姑姑家串门儿。

白天姑姑和姑父去上班了,爷爷和奶奶便带着我们三个孩子去公园玩儿。上午去的时候还顶着大太阳,下午回来的时候却下起了雨。而且,这雨又急又大,我们五个人没带伞,只能赶紧找地方避雨。

当时我正走到居民区,四下里连个商铺也没有,我们只能躲到了一家住户外面的阳台底下。阳台很低,爷爷、奶奶只能蹲着,我们三个孩子,只有我能勉强直起身子。

头顶上的雨是挡住了,身前的雨,却不客气地淋在身上。爷爷、奶奶把我们三个护在身后,我从后面看着天上的雨斜斜地飘下来,打在他们身上。

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只穿了短衣短裤和一双凉鞋的我,冻得直发抖,不断崩在脚上的雨点,更是让我忍不住哆嗦。

爷爷觉察到,便把他的外套脱下来穿在我身上,确切地说是套——像面口袋一样套下来,已经快要到脚踝。我的两只胳膊在两根袖子里可以自由伸缩,还能弯折过来,就像京剧演员的水袖。

那是一件蓝色的单衣,布制,胸前左侧一个口袋,下面左右各一个口袋,中间单排黑色纽扣,衣领袖口已经微微泛白。这是爷爷照全家福或出门才会穿的行头。

其实衣服也是湿的,风透过一层湿布吹进来,还是忍不住起鸡皮疙瘩。不过,人穿衣服,除了保暖之外,其实还在寻求一种安全感。尤其感到外界环境不够友好的时候,一件衣服能让心里安稳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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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裹紧衣服,鼻子里传来一股烟味。在左侧里怀兜里,能感到一个方方正正的轮廓,那肯定是爷爷的香烟和火柴。爷爷、奶奶都抽烟。他们在家习惯了抽旱烟,有时是旱烟袋,有时是旱烟卷。

旱烟袋的杆儿是木制空心的,长四十厘米左右,小手指粗细。左端装一个铜制的小锅儿,直径比一元硬币小一圈儿;右端嵌套一个玉制的烟袋嘴儿,形状像啤酒瓶子,瓶盖儿部位的正中有一个小眼儿,用来吸烟。

烟嘴儿最初的颜色估计是青绿色,不过用得久了,就被熏成了黑黄色。不知是摔坏的,还是烫裂的,在烟袋嘴儿与烟杆儿连接的地方有一个两公分的裂痕,上面已经用铁丝固定住,铁丝也被熏黑了。

平时闲来无事或是农活累了,他们就掏出别在腰上的旱烟袋,从烟杆上拴着的烟叶袋子里抓出一小捏烟叶,添到烟叶锅儿里。

左手将点燃的火柴放到烟袋锅儿上,同时嘴要用力嘬烟嘴儿,眼睛也要斜着去看烟叶有没有着起来,样子颇有点滑稽。

有时候,可能风大或是烟叶发潮,右手还要帮忙拨弄烟叶,手眼配合地忙活一阵之后,烟叶终于心甘情愿地燃烧自己了。

于是,刚才紧张的肩膀放松下来,靠在墙壁或是炕柜上,旁边备一杯泡得褪了色的茶水,跟老伴儿唠唠家常,和邻居扯扯闲嗑儿。那种怡然自得,就像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事。 

有时他们也抽旱烟卷,就是抽烟的时候用一小张长方形的纸,在中间铺上一道旱烟叶,从一角开始卷成螺旋状;长方形的一角多余出来,就用舌头沾点唾沫,把它粘在烟卷上。

螺旋顶端会形成一个圆锥形的尖儿。这个尖儿是不留的,用手指掐掉,擦一根火柴,点燃,用力吸一下,两团灰白的烟就从鼻孔冒出来。

这两种烟都是在家抽的,而像这种口袋里的盒装香烟,只有出门的时候才会带着。一个原因据说是这种烟不如自己的卷烟有劲儿,另一个原因是价格上比自己卷烟要贵很多。

点火的工具也一样,那时候还用不起打火机,都是火柴,老人们管它叫洋火儿。以前很多东西前面都要加个洋字,比如洋枪、洋炮,或者谁若是故意标新立异,大伙就说他是“整洋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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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漫步,两个人,一把伞,想必是很多人从洋电影里记住的第一件洋事儿。不过我想,那样的两个人,一定是穿得暖、吃得饱了才有那个闲情逸致在雨中晃悠,又或者爱情真的可以当饭吃?

反正,当时的我,是没感到一点浪漫的。大半天的游玩儿,再加上又冷又饿,心里想的都是早上喝剩的那半碗热粥和自己当时打死不愿再喝的贱样子。 

我扭头去看旁边的哥哥和姐姐,两个人或蹲或靠,已经站不直了。

看着东倒西歪的我们,奶奶说:饿了吧?回去就做饭。

我问:雨啥时候才能停啊?

爷爷说:快了,快停了。

我说:回家我能吃一大碗饭。

哥说:我能吃两大碗。

姐说:我能吃三大碗。

说完,我们便一起大笑。

后来有那么一会儿,我们几个人都没再说话。

一只麻雀到对面的房檐下躲雨,它湿透了,一边拍打翅膀、整理羽毛,一边左顾右盼,像是在思考待会要往哪飞。我看着远处在风雨中摇摆的柳树,觉得有双翅膀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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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爷爷说:小了,小了,要停了。

我们几个快睡着的孩子一下来了精神,仿佛看到热腾腾的饭菜已经摆在面前,跃跃欲试从阳台底下钻出去。

爷爷说:“来,烟给我。”

我伸手掏出里怀兜的烟盒和火柴,才发现两件同时装在一个小塑料口袋里,口袋多出来的部分叠得整整齐齐。

展开,拿出烟盒,原来还没开封,红色纸质包装顶端还有一个蓝色纸条封着。我们都看着爷爷的动作,但他想撕开封口的手却停下了。

他说:算了,不抽了,回家还有那种烟呢。

雨终于停了。

我们三步并两步回到家里,发现没有现成的饭可吃。

奶奶张罗着给我们换衣服、洗澡,但我们当时只能用肚子思考,恨不得。

爷爷看我们饿得两眼放光,就先找来早上吃剩的馒头和咸菜。

馒头是白面馒头,咸菜是用红色辣椒腌制的咸蒜。我们不由分说地吃起来,假装记不得自己早上的挑食。

一口白馒头,一口红咸蒜;一口红咸蒜,一口白馒头;一口红馒头...... 

“爷,你也吃口啊”

“你吃吧,爷去抽袋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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