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

        我艰难地在树林间穿梭,步履蹒跚。偶尔见到一些不知名的野果,便飞扑上去,也顾不得脸上乌黑的泥垢,采来后在蓝缕的衣衫上胡乱擦擦,就狼吞虎咽起来:“哇,好酸好涩啊!”管不了那么多,好容易瞒过了肚子,我便躺在树阴下休息。啊,好久没有这样懒洋洋地躺在草丛里,望着蓝天白云浮想联翩。这里,青山环绕,枫林尽染,“霜叶红于二月花”。“真美啊,让我想起了故乡的红叶。要是能隐居在这么美的红叶林里,无忧无虑、逍遥自在,也算是人生一大快事啊!”我调侃道,似乎是在安慰自己,又像是在苦笑。

        忽然,远处传来了枯枝被折断的声音。“有人来了。”我竖起耳朵,机警地直起身子,随时准备着逃跑。五天来我亡命于红叶林中,猎杀者的随时从天而降让我变得越发神经质了。尽管眼里大概早已布满血丝,可是求生这一顽固的本能一直强迫着我警觉,警觉,再警觉。

        我不能再等了,于是飞快地奔向密林深处。脑海中却浮现出五天前的情景:为了替惨遭杀戮的弟兄们报仇,我毅然惜别了长满红叶的故乡,苦苦追踪着凶手,整整三年零四个月了。但是我终于探得他经常出没于这片红树林,于是早早来此潜伏。那天总算等到了下手的机会,可是复仇的火焰却让我丧失了理智。我错过了最佳的时机,以致那个老奸巨滑的魔鬼——号称“红叶大侠”的江洋大盗反过来追杀我。记得行刺前,我曾经写下遗书。书中记述着我复仇的一切,还有“如果三天内我不回来,请到红叶林里搜寻我残破的尸首。也许会找不到,但请不要放弃,直至找回我支离破碎的骸骨,并且一定把它们埋在我弟兄们的墓旁。谢谢!”

        现在想来五天过去了,我还孤独地在这危机四伏的红叶林里玩命。我突然又有点儿自暴自弃,想来反正就是一死,不如“以逸待劳”跟他拼了。可是“蝼蚁尚且偷生”,我的本能依然激励着我疲于奔命。我不停地向前冲去,生怕被猎杀者追上。渐渐的,我越跑越远,在林子深处我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暗自庆幸猎杀者没有跟上来。我放慢了速度,慢慢走进密林更深处。踩着地上软软的红叶,特别是在刚刚逃离虎口时,我心中的愉悦尽在不言中。

        再往前走,我忽然望见一角金碧辉煌的琉璃屋檐,心中一懔,提足力气奔向前去。一到跟前,我顿时惊呆了。这么幽深的红叶林里竟然隐藏着如此美轮美奂的别墅,古朴的欧式建筑风格,配上中国别致的传统园林造型,居然大放异彩,别有一番中西合璧的韵味。这让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在万般落魄之际竟能遇上如此仙境。“该不会是做梦吧?这里怎么可能会有童话般的建筑呢?”我扪心自问。这里恍如隔世,就如一块镶在红宝石上的黄金。

        “有人吗?”我不自觉地走进那座房子。但愿这里不是鬼魅出没的古堡,我苦笑着推开似乎尘封已久的木门。“吱噶”一声,门又自动关上了。我仔细打量着周围的环境,竟是一尘不染:大理石的地面光滑透亮;四周是许多艺术品,古代的、当代的,应有尽有。正中的墙上挂着一幅人物风景画,构思似乎取材于达芬奇的《蒙娜丽莎》而又有过之而无不及——画上的女孩可标志多了。我好奇的目光一下子被她的美貌深深吸引住了。这难道就是我千百次梦回萦绕的梦中女孩吗?这位貌若天仙的姑娘缘何在此,竟是如此迷人,真让人神魂颠倒?她是谁呢?

        我怀着无比的惊诧向屋内走去。走廊上回响着我疲惫却又轻松的脚步声。咦,这有楼梯,好像还有什么声音从上面传来?啊,是笛声,对此我再熟悉不过了。我激动得热血沸腾,真想冲上去一探究竟。不过,这似乎太鲁莽、太失礼了。显然,那吹笛之人必是位儒雅之士。于是,我轻轻移步上楼。相比之下,楼上比楼下豪华多了,水晶、琉璃的灯饰五彩缤纷,周围的墙上不乏文艺复兴以来的珍品,但更多的却是画着那位女孩的靓影。

        我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向笛声传来的方向奔去。一把推开门,悠扬的笛声嘎然中止。我不禁后悔莫及,深恨自己的一时莽撞打扰了主人演奏的雅兴。等回过神来,只见一位摸样俏丽的女孩也正惊讶地望着自己,手里紧攥着一只精致的竹笛。她不就是那画中的女孩吗?我完全被她的容颜俘虏了,痴痴地望着,竟忘了为刚才的冒昧道歉,羞得她脸上红霞突起。

        “你是谁?”悦耳的嗓音让我不敢相信这是在质问,简直比海魔女的咒语还要摄人心魄。

        “我,我……”还陶醉其中的我不能自拔,一时语塞。

        “看得出,你是个落难之人。坐吧!”看到我破烂的衣衫,她噗嗤一笑,更增娇媚之态,却无半点矫揉造作,让人不敢抗拒她的言语。

        “现在好了,我叫红叶,你能告诉我你是谁吗?”她见我顺从地坐下了,便继续问道。

        “我,我叫苏昊。刚才你那首《春谷幽思》真棒!”见她这般知书答礼,还把自己的芳名相告,我渐渐从拘谨中回来,边说边细细审视着这里的一切。这里灯火辉煌,简直是一座宫殿,却又比皇宫更有品位。我实在想不出用哪个更神圣的词来描绘它和它主人的美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的座椅旁有一副拐杖。

        她笑着,笑得那么动人,似乎在惊喜遇上了知音:“你也知道这首曲子。你也会吹笛?真巧!”

        “不如你吹得好。刚才唐突了主人,真不好意思。对了,你怎么一个人住在这儿?”

        “不,还有义父。”

        “义父?”我好奇心大增。

        “是的。我打小是个孤儿,双脚残废。刚出生就被遗弃在红叶林里,是义父把我捡回来抚养长大的。”她失落地注视着那副桦木拐杖,似乎很激动,两眼闪着晶莹的泪花却又是那么愉悦。

        “我想他一定是个大好人!”我脱口而出。

        “以前是,可现在他变了。有人骂他‘恶棍’、‘刽子手’……我却一直很敬重他。其实他……唉——以前他一有空就给我画画,可现在画得很少了,尽管他对我依然很好……”她哽咽地说不下去了。

        我知道触及了她的伤心事,急忙赔罪:“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没事,说说你吧。”她镇定了一下,勉强笑了笑,指指桌上的点心,“你一定饿了,吃吧!呆会儿我让义父再拿些来。”

        “我……”顿时语塞,只是狼吞虎咽地吃着可口的糕点。说实话,为了复仇——这成了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我对周围的一切早已漠不关心了。这些年漂泊在外,几时尝过亲情的温暖?我……

        她见我支支吾吾,以为也刺痛了我心中的隐事,便想岔开话题。

        这时,房门打开了,眼前一位身材魁梧而又凶神恶煞的人,不是猎杀者又是谁呢?

        “义父。”她亲切地呼喊着。

        我心头凉了大半截,这下完了,刚才我竟是在仇人的家里和仇人的女儿聊天,完了。

        “义父,你来啦。您能不能等一会儿再来,我有客人哩。”她似乎是在撒娇。

        猎杀者瞥了我一眼,忿忿地退出了房间,还轻轻带上了门。

        屋内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不过我心中却紧绷绷的。怎么办?我的生命全掌握在眼前这位貌似温文尔雅的小姐手中。只要她喊一句,我马上一命归西。我偷偷扫视着四周,随时准备跳窗而逃,却又装着什么事也没发生,真怕被她看出来。但还是瞒不过她的眼睛,她宽慰我道:“别怕,有我呢。哎,你能不能讲讲红叶林外面的世界,我好想去啊。可是义父说外面人心险恶,一不小心就会被人欺骗。他可为此付出了不知多少代价!你说呢?”她这还是在娇嗔吗?

        “外面嘛,有好多好多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不过都不如这里漂亮。但外面的世界挺好玩的,只是极少有人能逃得出“名利”二字的掌控。你放心,要是你跟我一起出去,我决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的!”这也难怪,猎杀者之所以如此,不就是在自己饱受谎言折磨后为了保护义女的舐犊情深吗?渐渐的,对猎杀者我似乎有了一种“可恨之人必有其可怜之处”的惋惜。

        “对对对,我也一直以为这里才是最最美的。你知道吗,这是我义父设计建造的!”她的自豪又一次紧绷了我脆弱的心弦。她后悔道:“对不起!”

        “没什么。”

        突然间屋外警笛齐鸣——啊,我的救星们来了,我却高兴不起来,因为这也宣告了我们谈话的结束。这时似乎有人在喊话。紧跟着,猎杀者闯了进来,也顾不得红叶噘起那嫣红的樱桃小嘴。“叶儿,听爸爸说,警察包围了这里,是冲着爸爸来的。我是跑不了了。但你是我唯一的牵挂啊。你一定要逃出去!喂,小子!老子的命你是取不到了,你兄弟的事我只能说对不起了。不过便宜你,红叶归你了,好好照顾她一辈子,带她出去多走走看看。千万别让人欺负她。要是我有幸活着找到你,到时咱俩再角斗。谢谢,拜托了。哼,我跟那些家伙拼了!”他的脸色是如此狰狞,却又流露着无限的慈爱。说完他就“砰”的奔出房间。现在,房里又剩下我们两个了。我们沉默着。

        枪声在继续,似乎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好一会儿,红叶才红着脸开口道:“苏昊哥,我义父把我给了你,但是我决不能甩下他不管。你走吧,现在还来得及。”

        “不,请不要在乎他说什么。我一定要把你平平安安地带出去。我一定会好好待你,只要你不嫌弃我。我会照顾到你找到一个可以托付一生的人。我们一定要一起走!”我咆哮着,特别是把“一定”和“我们”说得很重很重。

        她不再说话,只是呆呆地注视着异常激动的我。突然,一声巨响,接着又是激烈的枪声。显然,猎杀者正倚仗着熟悉的地形与几十倍于他的警察激战,而警察们似乎已经动用火炮和炸弹了。红叶一下子站起来,蹒跚地走向我,脚一软,倒在正想接应她的我怀里。顿时,一片绯云浮在她白皙的脸颊上,娇羞不可描摹,却又楚楚可怜。她摇着我的胳膊哀求着:“快放下我,你快走吧!”

        “不,我一定要带你一起走!”我严厉地拒绝了她,又使劲抱起她,往窗边走去。

        枪战越来越激烈,几乎随时都要把整幢房子震塌了。也不知何时,火焰贪婪地舔着房门,几欲窜入。她似乎屈服了:“好吧,我跟你走。”

        我一下子喜出望外,抱着她走到窗边。忽然,她惊叫道:“我的笛子,我义父送给我的笛子,我要带它走!”我让她坐在窗沿上,急忙去拿笛子。等我走到窗前,窗户已经打开了。她正微笑着等我。

        “红叶,我先爬过去再接你,好吗?”我爬上窗台,还没来得及回身抱她。她忽的将毫无防备的我推了下去,似乎竭尽了全身的力量。

        “不,红叶。”我吼道,“你快跳,我接住你。快!”

        她却把笛子扔给了我,向我挥着手,哭着喊着:“苏昊哥,珍重!我决不能甩下义父独自逃生。那只笛子你好好留着吧,看到它就算是见到我了。走吧,永别了。”她哭了,那么伤心,又那么决决。

        正当我爬上屋边的枫树,想去救她时,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响彻苍穹。巨大的气浪将我重重地摔在地上……

        醒来时,我发觉自己似乎已经躺在医院里了,周围弥漫着来苏水的味道。

        “红叶——”我惊叫着,双手摸索着笛子。一位和蔼可亲的警察凑了过来,拿的正是红叶的竹笛:“你醒啦,孩子!噩梦已经过去,黎明就在眼前。喏,这是你的笛子吧。我们发现你倒在红叶林里时,你紧紧攥着……”

        我一把夺过笛子,抢断道:“红叶呢?”

        “什么红叶?你在昏迷时喊了不知道多少遍了。”

        “她也在那幢房子里,她是猎杀者的义女……”于是,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只是没说笛子是红叶的,生怕他们把它当证物拿去。

        “叔叔,我求求你们了,你们一定要救救她,她是无辜的。”我急切地哀求着。

        “没有啊,那里就只有猎杀者烧焦的尸体。就算有吧,肯定也和她那作恶多端的老爹上天了。哈哈!”他摆着手笑着,调侃这似乎真实的“谎言”。

        “也许真的就是这样。”我沉默了,把玩着这只精美的竹笛,上面镶着一颗红宝石做的红叶。啊,红叶,真的是你吗?你在哪儿?我轻轻抚摩着那片红叶,轻轻地吹起了她那天所奏的《春谷幽思》。难道……不,你的确上天了,因为你本来就是天上的仙女。你只不过是回家了。对啊,我应该为你高兴才是啊。

        我苦笑着躺下,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我太累了。是的,噩梦已经过去,可是美梦也跟着结束了。

        红叶,我们何时能相见?你在天上有人照顾你吗?很惭愧,我没能完成你义父的嘱托。但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真的,我还没带你去外面看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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