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那烟火
孩提时，每逢正月十五，村里都要放灯，放烟火。
年复一年的烟火，总让人以为时间还长，总以为来年的盛景会如约而至，总以为这喧嚣与热闹会司空见惯地延续下去。谁知，那看似寻常的一晚，竟成了此后岁月里再也无法企及的巅峰。自此以后，我们便再也没能看见当年那样的烟火。
那时，村路尚未铺上水泥，是坑坑洼洼的黄土地，嵌着牛车碾过的辙印，混着雪水冻成的冰碴子，踩上去“咯吱”作响。村里的会首，揣着旱烟杆，领着几个后生，在路面上凿出一个个深坑。坑里填满黑黢黢的火药，插上浸过桐油的引线，再用破木桶、硬纸板，或是从谁家柴房寻来的旧木板盖严，旁边压上一块石头作为标记，生怕哪个顽童贪玩，误踩了引信。
那时的灯笼，工业化痕迹尚浅。皆由村里的木匠师傅亲手扎制，削得溜光的细木条，扎成六面或八面的框架，方正中透着朴拙的灵气。框架刷上几层桐油，晾干后漆上鲜亮的油彩——红的似火，黄的如金，绿的像初春的柳叶。罩子是细密的纱窗，透光而不跑风。每一面上，都有画匠描摹的人物山水：张飞的黑脸瞪着铜铃眼，黛玉的葬花锄斜倚桃树，溪边的白鹭掠过青黛远山。
放灯时，往中间点上红烛，烛火一跳，暖黄的光便从纱眼里漫出来，摇摇晃晃，将赶灯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仿佛把整条街的人，都妆点进了一个朦胧的梦幻世界。
那时，父辈们还守着老规矩。在屋里屋外的神龛旁，都要摆上几盏黏黍面捏的灯。自家磨的黍面，软糯甜香，捏成小小的碗状，沿儿上捏出一圈细密的褶子，宛如盛开的菊花。倒满菜油，油香混着黍面的甜气在屋里飘荡。再从田里收回的棉花中，扯出一缕最软的棉絮，捻成细灯芯，一头浸在油里，一头露在外面。
待到黄昏，天刚擦黑，便将这些面灯一一点燃。一时间，院里院外飘着一团团黄蒙蒙的光，油烟袅袅，混着暮色，将屋檐下的春联、门楣上的福字，都晕染得温柔起来，像一幅幅褪色的油画。
那一夜，最热闹的当属神庙旁。
人们早早搬来木料，搭起特制的木架，将各家凑来的鞭炮、烟花，一捆捆、一层层地绑上去，最后堆成一座巨大的“炮塔”。它绝非如今烟花店里单根的冲天炮，孤零零“嗖”地一声便没了踪影。这炮塔是一座建筑，是由无数鞭炮、喷花、起花——那些能拖着小尾巴飞上天的小火箭——层层捆绑而成的木质祭坛，透着庄稼人独有的盛大与虔诚。
那时，太阳刚落西山，天边还留着一抹橘红的余晖，夜色尚未铺展。零星的鞭炮声先是从村东头响了起来，噼噼啪啪，由远及近，像一群调皮的孩子，在街巷里炸响。星星点点的烟花也凑着热闹，打着清脆的口哨“咻”地冲向苍穹，炸开红绿白的小花，辉映着渐亮的星子，仿若一场盛大流星雨降临的序章。
“来了！来了！”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人群瞬间骚动。原本慢悠悠晃着的人们，一下子都往神庙方向挤去。被各色灯笼映照得如同白昼的大街上，几个半大后生拎着“走鞭”——那种混着小起火、小炮仗的玩意儿——甩着胳膊到处乱窜。走鞭“噼里啪啦”炸响，火星四溅，烫得旁人尖叫躲闪，却又舍不得挪开脚步。就在这一片喧腾里，今晚的重头戏才算真正拉开帷幕。
炮塔的引线，是被后生手中走鞭摔飞的起火点燃的。
那长长的引线，一头缚在由板凳叠在八仙桌搭成的祭坛上，缠在高高的树腰，足有几十丈远，另一头连着炮塔的底线。起火的火焰触到引线的刹那，“滋啦”一声，火星便沿着引线窜了上去。
先是底层的鞭炮炸响，震耳欲聋，震得地面黄土簌簌发抖。紧接着，喷花筒发力，一道道金色的火花从炮塔喷薄而出，像无数条扭动的金蛇，冲向夜空。
最让人期待的，是“起花”。
它们绑在炮塔中层，引线一燃，便“嗖嗖嗖”地争先恐后往上飞，拖着长长的光尾，像一群提着灯笼的萤火虫，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有的在半空“砰”地炸开，化作细碎光点；有的则一直往上冲，直到变成天边一颗微小的星子，才慢慢消隐。
孩子们仰着脖子，看得入了迷，手里的芝麻糖忘了吃，嘴角的糖渍也顾不上擦。大人们站在后面，笑着看孩子，嘴里念叨着“明年还来”“明年的烟花肯定更热闹”。烟火的光映在每个人脸上，亮堂堂的，将眼角的皱纹、嘴角的笑意，照得清清楚楚。
那晚的烟火，好像烧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这样的夜晚会年复一年地重复下去。久到我以为，黏黍面灯的香气，灯笼里的烛火，炮塔上的烟花，都会永远定格在正月十五的夜里。
可谁知道，后来村里修了水泥路，会首老了，木匠师傅去了城里打工，画匠的笔早就生了锈。再后来，正月十五的夜里虽也放烟花，却是从镇上买的现成冲天炮，“嗖”地一声，炸开一朵孤零零的花，转瞬即逝。
没有了黄土地上的深坑，没有了手工扎制的灯笼，没有了黏黍面捏的灯盏，更没有了那个层层叠叠的木质炮塔。
我站在冰冷的水泥路上，看着天边转瞬即逝的烟花，忽然就想起了那年那月的那一场烟火。想起了那黄蒙蒙的光，想起了那震耳的鞭炮声，想起了人群里的欢呼，想起了父辈们说的“明年还来”。
只是，再也没有那样的明年了。
再也没有那样的烟火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