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迷藏

苏文博想起了小时候一件很不起眼的小事,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就像已经咽下去,并消化成了营养元素被身体吸收,变成了苏文博精神世界的一部分一样。但是通过从胳膊上竖起的汗毛上传来的触觉,这件事情被大脑再一次地唤醒了。

大年初二是一个很热闹的日子,家家户户,老老小小都会围坐在姥姥姥爷的家中,高高兴兴的,这一天是专属于中国人回娘家的日子。中国的母亲总是温温柔柔的,所以大多的姥姥姥爷也是时常带着笑容,格外温柔体贴的。

这一天,苏文博和他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也不例外。很早就吃过了中午饭,原本还比较宽大的平房小院一下子来了这么六七个小孩,再加上所有的亲戚们,就算再大的院子也乘不下这么多闹哄哄的嘴巴。几个大一点的孩子在一起商量,要不出去玩玩。屋里屋外,房前屋后,能玩的,能摸的,能爬的,能跳的,能响的,高一点的,低一点的,全都玩遍了。

大舅家的哥哥提议,我们到外面玩捉迷藏怎么样,哥哥从小和姥姥姥爷一起住,对这一片地方很是熟悉。

“那去哪里玩呢?”最小的妹妹说了,妹妹是三姨家第二个孩子,遗传了三姨的一双大眼睛。

“我知道一个地方,跟我来吧!”哥哥咧着嘴笑着说,说得底气十足,俨然一副大哥的派头。

哥哥领着一帮连跑带跳的孩子来到了一个巨大的地坑前面,用手指了指这位于深坑里杂乱的平房,示意玩捉迷藏的地方就在这里了。

深坑里有不少平房和使用简易材料搭建成的棚子,错落有致地相互挨着,挤着,附和着,攀爬着。由于有着很高的高度差的缘故,住在这里的居民需要走过一段拐了又拐的斜坡才能到达这里,所以夜晚附近的居民都很反对自己的孩子们来这里玩,担心一不小心掉下去。久而久之,住在这里的居民也变得比较生僻,和周围的人们也很少来往,现在想想,毕竟人是环境动物。

这里常年都需要开灯,即使是白天,太阳的光一点都照不进来。苏文博还很小的时候,路过这里的,就总会问自己的妈妈,为什么这个地方是陷下去的呢?妈妈的回答总是,妈妈很小的时候这个地方就已经住满了人了。当苏文博带着问题问姥姥的时候,姥姥也总是说,她当年搬过来的时候,这里就已经住人了。所以究竟为什么要住在这里,即便是姥姥那样年纪大的人也不能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似乎在每个还没有进行大规模城镇化的村落,都会有一个要么高于地面,要么低得如同深坑一样的有人居住的地方。现在的城市就像用厚厚的腻子一下子抹过去的一样,管他什么起落参差,全被一层灰一样的东西覆盖了起来。

话说每一个类似这样的地方,总是大人越说不让去,反到越成了小孩玩耍打闹的好地方。大年初二这天,六七个最大也就十四五岁的小孩就在这个深坑一般的棚户区玩起了捉迷藏。起先孩子们喜欢躲在稍微暗一些的地方,可被发现了几次后,稍微常规一点的地方就失去了寻找和被寻找的乐趣。随着游戏的进行,小孩们的胆子就渐渐大了起来。先是苏文博的弟弟跑到了一户人家堆放蜂窝煤的地方,弟弟是二姨的孩子,二姨只有这么一个孩子,很是宝贝。弟弟藏的这个地方最后是谁都没找到,谁也不会想到宝贝弟弟,会躲在那么脏,不满灰尘的蜂窝煤堆那里。再后来,苏文博的姐姐躲到了一个用破木板搭成的小屋子里面,苏文博费了半天的劲,要不是姐姐动了一下,引得窸窸窣窣震掉了好几块破木板,苏文博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的。

接下来该苏文博的哥哥和姐姐抓了,苏文博想藏的地方,要么是兄弟姐妹告诉他的,要么是自己看到其他人躲藏过的了,究竟要藏在哪里才能不被发现,苏文博跑两步,然后对着一个地方发呆,竟没有了主意。

很快,苏文博看到其他的兄弟姐妹都找到了地方,已经做好了隐蔽。

“哥哥,你别站在我这,会把人引过来的!你快去其他地方!”苏文斌说,这是他的亲弟弟,虽然是同一个爸妈生的,但弟弟的脑子比苏文博不知道要活分了多少。

随着高喊着倒计时的结束,哥哥大声喊着“我要来抓你们了”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大年初二的居民区,没想到安静得出了奇,哥哥的声音竟然在搭建的棚户区之间产生回响。随后,几个兄弟姐妹大喊着,笑着,虽然被哥哥姐姐抓住了,但那也是开心的。成熟老练的姐姐抓到一个就问其他弟弟妹妹在哪,那些现在还躲在暗处的兄弟姐妹心中恐怕是十分害怕的。

捉迷藏的游戏还在进行。只要有一个人还躲在暗处,这个游戏就需要一直进行下去。苏文博已经遇不到其他还躲避着的兄弟姐妹了,此前苏文博采取的策略是在一个地方躲一躲,再换一个地方,可是现在,他也找不到可以给他提供短暂庇护的人了。

苏文博被分别从两头赶来的哥哥和姐姐逼得没有地方可以去了,于是他急中生智也好,狗急跳墙也罢,他看到了整个棚户区最靠近深处的一间屋子,外面有一辆破旧的三轮车,三轮车上盖着布满污渍的篷布。苏文博蹑手蹑脚地跑过去,蹲下来,躲在了辆三轮车的侧面。刚好,三轮车的篷布和这个昏暗的环境可以为他提供别人绝对想不到的隐藏。

他躲在车后面,潮湿的阴沉的木头堆在那里,在角落里散发出有些腐烂的味道。哥哥从他视线范围内出现。他看着哥哥东看看西看看,曾有那么几次,苏文博很确定,哥哥和他的眼睛对视了,苏文博还在想着是不是哥哥发现了自己的隐藏地点,但很快,哥哥的视线又挪开了。哥哥没有发现苏文博,谁也不会想到,一向文静甚至有些胆小的苏文博会藏在这样一个地方。

苏文博看着哥哥慢慢地从他面前走过去,和那边来的姐姐碰头。

“你看见小博在哪了吗?”

“没有啊!他们说的地方我都找了,都没有。”

哥哥姐姐无奈地顺着自己的方向接着走,看样子是打算把刚才找过的地方再搜一遍。

苏文博看着哥哥姐姐从视线里消失。

他等到声音也消失了之后才冒出脑袋,再仔仔细细地窥探了一遍刚才哥哥姐姐消失的地方。

这时他听到一阵密集的脚步声!

“他们回来了!”

苏文博赶忙跑回之前藏身的地方,可由于一片漆黑的缘故,苏文博没有看清,他撞到了停放在那的三轮车,篷布发出了粗糙地揉搓的声音,抖落下来了好多尘土,和一些难闻的气味。可能是由于三轮车位置有所移动的原因,苏文博蹲下去的时候不由得往后一靠,背后的门竟然开了,原来门是虚掩着的,苏文博看了看屋子里面,屋子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那边哥哥马上就要过来了。

苏文博平时绝不敢这么做,但这一刻,他突然就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推开了门,进了屋,把门轻轻地在背后合上了。

哥哥刻意在寻找的时候发出声音,声音由远及近。他听到了哥哥穿着新的鞋子,踩在没有被完全燃烧的煤核的声音,煤核一点点地被哥哥的全部体重压上去,被突然碾碎,迸发出更细,更碎,有着晶体一般透亮有棱角的结晶。他听到哥哥的声音近到就隔着一扇门,他还听到哥哥的眼睛应该在打量着外面停靠的三轮车。苏文博这个时候甚至希望自己心跳的声音都能够再小一点,他不敢大声呼气,生怕门外面的哥哥听到。

哥哥的声音从很近很近的地方,慢慢地,哥哥好像失去了兴趣,声音变得渐渐远了起来。这一切苏文博听得真真的。

苏文博想起来人们总说的一句话,当一个人眼睛看不见的时候,其他的感觉就会变得很敏锐。他现在是面对一片完全黑暗的环境中,他能听到哥哥喘气的声音和哥哥疑惑不解,仍然心有不甘的声音。但是他面对的黑暗的那一边是什么,苏文博完全未知。

苏文博从进入这个屋子开始,就一直保持着背靠着门的姿势,他看着眼前的一片黑色的虚无,想象着小屋子没有锁门的可能原因。

“可能是他们去娘家了,忘锁门了。”

“也可能这个屋子本身就是一个没有人住的屋子。”

“这个屋子会不会是荒废了很久?”

“那这个屋子为什么会被荒废呢?”

虚无并不是黑色的,苏文博思考着这些没完没了,越想就越不敢想的问题时,苏文博的眼睛已经逐渐适应了黑暗,他能够在黑暗中看到的东西就变得多了起来。他先是看到了一些轮廓,好像是一个茶几,还有一台电视,有一个衣柜,衣柜上面好像挂着相框,电视机旁边的五斗橱上好像放着的是几个暖水瓶,到底是几个呢,三个,还是两个,旁边的是什么,还有最中间的这一个轮廓是什么?

看着看着这些轮廓的四周仿佛长出了细细密密的绒毛一般,有些绒毛是五颜六色的。苏文博感觉到了自己的胳膊,腿上,脖子后面也生长出了绒毛。这些汗毛逐渐地被硬挺的毛囊根部托起,在这黑暗的环境中,感受空气中悬浮的寒冷,潮湿,危险。汗毛噤若寒蝉地将这些信息一股脑地传递给大脑,苏文博的大脑一时间处理不了这么多和恐惧相关的信息要素,身体在他不受控制的时候分泌出了肾上腺素,希望能够帮助到这个冒事的孩子度过难关。

苏文博竭力地控制住自己极速的呼吸,可控制的结果是,苏文博感受到了一阵从大脑传递出来的眩晕。

苏文博空洞地看着色彩斑斓的绒毛,但是当他用自己的全部眼力去注视着其中一团绒毛的时候,绒毛的颜色却变了,像正月十五每个孩子才会得到的灯笼一样。那细细的如同刷子上的绒毛,绒毛末端发出不断变化着颜色的光。苏文博对自己的发现感到好奇,这时候的好奇可以让他短暂得到依附。

苏文博逐渐拥抱了黑暗,他身体上的汗毛也乖乖地贴服了下来。黑暗同时也和善地张开了自己的怀抱,拥抱起了这位不速之客。在他熟悉了黑暗之后,苏文博觉得黑暗是毛茸茸的,深处黑暗之中有着一种像被天鹅绒包裹住的感觉。乌黑的天鹅绒划过身体,触碰到身体上纤细的绒毛。

哥哥的脚步已经走得很远了,他不再需要这个屋子带给他的庇护。苏文博起身,打开了身后的门,缓缓地向光亮的地方走去。

还在奔跑着的哥哥正好撞见了他,苏文博一个人站在狭窄的巷子里。哥哥兴奋地说:“我抓到你了!”哥哥难掩自己一脸兴奋的笑容。

可苏文博的回应却是冷淡的一句,“抓住了,游戏结束了。”

哥哥看着苏文博突然之间成熟的,甚至有些异常淡漠的表情,露出了错愕,惊恐的神情。

“小博,你怎么了?!都过来啊,欢欢,文斌,健健,梦芳姐姐······”哥哥连忙呼唤其他人过来。

所有的孩子都围在苏文博的周围,“刚才怎么了?”“你是不是被吓着了!”“你躲到哪里了,刚才,你给姐姐说!”孩子们一脸焦急的表情。

在孩子们七嘴八舌的推测中,过了一会,苏文博开口说话了,“我看到黑暗长出了绒毛,黑暗拥抱了我!”

孩子们站着的地方,太阳正暖暖地晒着。一个个小小的影子,扔进了深坑里的棚户区。

几个孩子们商量不要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告诉给大人,尤其需要严加管控的是苏文博的亲弟弟苏文斌。

“无论如何都不能把今天的事情告诉给你爸妈,知道吗文斌?”梦芳姐姐指着苏文斌的嘴巴说。

苏文斌看着在发呆的文博哥哥,用力地点了点头。

炉子里燃烧着的蜂窝煤,把一团团热气通过长长的烟囱送到了围坐在家里的亲戚手中。屋子里很是热闹,亲戚们聊的很多话题都能立刻得到认同,得到哈哈大笑的回应。

父母看到了回来的孩子们,最多就是问问去哪玩去了,身上蹭这么多灰,新衣服新鞋子都脏了之类的话。

苏文博也像其他孩子一样,如果归巢的鸟儿一样回到了父母身边,他想和爸爸谈论一下他刚才的发现,但是话到嘴边,看见了弟弟惊恐的表情。苏文博又把话咽了下去,其他孩子也顿时松了一口气。

一家人又恢复了祥和的气氛,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但是在苏文博心里,他很坚定自己看到的,感觉到的。

目前还没有出现一个他可以信任并分享的人,他觉得有必要暂时保管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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