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子里的面包终于发霉了,上面涂的苹果酱简直像凝固了的发臭的血。我有些恶心,将它们一股脑丢进了马桶,连带着那个白色的大盘子——马桶已经堵了很久了,反正我也不准备再用它。
窗外是橙汁一样的天空,还夹带着血渍,颜色夸张鲜艳得很,就像被人泼了一桶丙烯颜料。我舔舔嘴唇,盯着头顶的天花板。“咚咚咚”。有人在敲门。
我打开门,看到来人的时候有些惊讶,但几乎是一瞬间,我就低下了头。她是我的新邻居,搬来也有一周时间了,就在我家楼下。每天下午出门的时候我几乎都会遇见她,每次她都会笑着跟我打招呼,但我们从没说过话。我点了根烟。我说,小姐,有事么。门外人睁着明亮的眼睛,好像才醒悟过来似的,开始在肩上挎的包里翻找。我静静看着她。
很快,她掏出了一样东西,举在手里给我看。我拿过那东西,沉默一会儿,我说,你在哪儿找到的?她把手抬起来,指着一个方向,但转而又垂了下来,双手捏在一起,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我失去了兴趣,我说,谢谢你。她连忙摇摇头,又摆摆手,做出不需要的样子,嘴巴却抿得更紧了。我微笑着“砰”地一声关了门。
随手把那东西扔在茶几上,我重新躺下来。天花板上的线条黑白交错,杂乱无章,那花纹几乎令我晕眩。我感到天旋地转,眼皮越来越重,索性不再挣扎,任由梦魇攫住我,吮干我的所有意识。我渐渐睡了过去。在柔软的沙发上,那上面是令人恶心的酒精的味道。
我不知睡了多久。当我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窗外的某盏灯在闪烁。有风从没关紧的窗户缝钻进来,吹得窗帘晃个不停。我突然有些冷。借外头昏黄的光,我摸了摸旁边茶几上的瓶子,有几个滚了下去,在地板上“咣啷啷”响得快活。瓶子里都没酒了。于是我又点了一根烟。
我继续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只不过现在已经看不见了那些花纹。夜黑得很快,比我想象中更快,且更黑。我听着香烟在这空荡的房间里“滋滋”地响。
手机无预兆地亮起来。我拿过它,打开了短信收件箱,是葛言发来的,上面只有三个字:老船夫。
我立即爬了起来。
不远处教堂的钟声震颤在空气里。空气冷得像块冰。
我蹀躞着下楼,低头点烟的空档里,迎面撞上了一个人。我抹把脸,说一句“Sorry”,接着往前走,正转身,腰部一紧,大衣似乎被什么东西扯住了。我回头,看见一只手正抓在我的衣摆上。我看着楼梯上的人。她的脸在晦暗的光线里很模糊,但我知道这是一个女人,且是个年轻的女人。她身上有淡淡的Moschino香水味。这味道让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说,小姐,有事么。她没有回答。考虑到刚才的情况,我又说,小姐,抱歉,刚才我有点匆忙。她还是沉默。我挣了挣衣服,她拽得很紧,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我说,你到底有什么事,没事请把手撒开。她没有听我的话。我有些焦躁了,声音渐渐大起来,我说的话你没听见?我让你把手撒开。她依旧攥着我的袖子。
我掏出手机,借光往上照去。待看清了那人,我的眉头皱起来。这竟是我的那个新邻居,几个小时前刚敲过我的门。我把手机收起来,语气稍微缓和了下,我说,是你?怎么了?又有什么事?她隐在看不清的光晕里,还是一句话都没有。夜色愈急切了。
我开始不耐烦起来,甚至是愤怒。一股压抑已久的邪火涌上我的脑壳。我说,你是不是有病?问你什么话都不说,你怕不是个哑巴?这句话在楼道里回撞了很久。几分钟后,她松开了手。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真是奇怪的人。我想。
出租车上,司机师傅问我,你脸怎么了?我探起身子,对着他车里的后视镜照了照,那里面是一个肿了脸的猪头。他推了推我,哎别挡着,我看不见后边车了。我摸了摸自己的脸,重新坐好。脸有点疼。
车子转过一个明亮的街角,司机又说话了,他压住嗓子问我,说是不是跟人打架了。我想了想告诉他,我说,嗯,可能是。他“哈哈”笑起来。那笑声像只鸭子在叫。
老船夫很快就到了,那是一家码头边的小酒馆。我进去,远远就看见了葛言,他像只狗一样趴在一个女人身上,那女人“咯咯”地笑,倒不像鸭子,而像只受惊的母鸡。真奇怪,一路来我见了那么多动物。
我坐下,开了一瓶酒。葛言眯眼看我会儿,问,还疼么。我摸摸脸,我说,嗯,有点。确实是有点,就像有人在里边给我打了硅胶,很难过。葛言瞪大眼睛,凑近我说,兄弟,你那晚上可真猛,一人干翻了十几口子,哈哈哈,那几个孙子跟见了鬼似的。
我抬头看着他,跟看着个陌生人似的。他盯着我眼睛,慢慢的脸色就变了。他皱起菊花似的脸说,前天的事你忘了?
我们喝了很久。我有点醉了,葛言像疯了一样,还在不停往嘴里灌酒,那几个围在他身边的女人配合他,也在往他嘴里灌,他仰着脸,嘴里的酒差点就像喷泉一样溢出来了。朋友,你有什么伤心的故事呢。我出了门。
外面有风,风里带着海的腥味。这世界冷得像个冰窖,只是并不能挡住人们的热情。大家愤怒得很,身上流淌着高辛烷的疯狂血液,只需一个荒唐的理由即可让它们燃烧起来。谁也阻止不了他们开垦新世界的渴望。比如一个女人新鲜的身体。我望向黑夜里,那里有星子在闪。夜里肮脏的云被城市里的灯火映成赭色,犹如漂浮在海上的失事巨轮。我仿佛真的看到了一艘船。就像厚酒之后突然明晰的想象。
守门的大爷还没睡,坐在值班室里听评书,听的是常遇春智取衢州。值班室里那钨丝灯泡摇摇晃晃,刀光剑影就现在大爷脸上。他看见我,推开窗子说,怎么,又喝了点?我“嗯”了声,递给他一支烟,给他点上。
天气很冷,我那屋里也差不多,除了一屋子写满字儿的纸什么也没有,还不如在外边跟人聊聊天。聊着聊着,大爷忽然问了我一句,哎?你那女朋友呢?
这个夜像块烂豆腐,无数蛆虫在里边钻来钻去。夜里有烧焦的味道。
我沿着漆黑的马路走,直走到那条路的尽头。旁边有个黑黢黢的入口,从这儿进去,再往上挪几段楼梯,就是我的住处了。但我没有立即上去。天冷得厉害。
单元楼前的路灯底下坐着一个人。我认得出来,这是我的新邻居,那个奇怪的女孩。她正在看着我。我有些愧疚,我说,怎么这么晚了还没上去?她眨了下眼,摇了摇头。我点了根烟,我说,等人?等谁呢,这么晚了。她只是看着我,眼睛里反射着路灯的光。我想了会儿,我说,今天我有些累,脾气不好,骂了你,真的对不起。我说得很诚恳。
她看着我,几秒钟后嘴巴弯起来,笑了笑。我有些释然,知道她没有记恨,同样微笑起来回赠她。我把烟吐在黑色的空气里,它们很快被冻住,随后是破碎的声音。有风轻轻刮过。我看见她把手往嘴巴上呵了口气,接着掏出了自己的手机。她慢慢在手机上敲了会儿,然后举起来给我看,脸上仍带着微笑。
手机上打了几个字,我看完后,笑便凝固在脸上了。她用手机告诉我,她本来就是个哑巴,不用道歉。我的心莫名纠起来,我坐下,看着她,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她在手机上再打。
郭郭。她说她叫郭郭。
为了缓解尴尬,我试图找些别的话题,我说,郭郭,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上去呢?她告诉我,她在等人。等人?我猜对了。我又问,那你在等谁呢?男朋友?爸爸妈妈?还是什么朋友亲戚什么的?她看着我,眨了眨眼,正当我要站起来的时候,她抬起了手。她的手悬在了我的心脏位置上,替我拂去了一点烟灰。
我有些受宠若惊,笑一笑,不再问了。漆黑的沥青路面上,有几片叶子在上下翻动,看起来很是快活。我看着它们,没等入神,只一会儿工夫它们即被风挟到黑暗里去了。风是最好的清道夫,但时常又冷漠得很。这天儿可真他妈冷。我瘪嘴骂了句。说完我就沉默了。
旁边“哒哒”响起来,那是她敲击键盘的声音。我转过头看着郭郭,她把手机对向我。上边一行字,她说,你又喝酒了,我知道你这几天一直出去喝酒。我嗅了嗅自己的衣服,上边味道很浓,不难闻得出。我说,对,我喜欢喝酒。我微笑看着她。她的眼睛很明亮,亮得几乎可以让我窥见自己丑陋的脸。
她继续打字,她说,你对我说过,再也不喝酒的。
我用力甩了下手。那烟烫到了我的手。我说,你说什么?她又一次举起手机把那行字给我看了看。我揉揉脑袋,看着地上的烟头,它在风里很快熄灭了。我看着郭郭,我说,郭郭,我有对你说过那句话么?
她一直盯着我,盯得我甚至都有些发慌了。她点了点头。
又一阵风来,吹散了她的头发,她把头别过去,我看不见她的眼睛了。在风里,她有些发抖。我这才意识到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卫衣。天愈冷了。
我脱下大衣,罩在她身上,我说郭郭,走,先回家,这太冷了。
教堂的钟声响了,它听起来离我很近,仿佛又很远。我重新回到了那个房间。这里曾经是一个温暖的地方。那个夏天,我的猫死了,我不忍把它丢弃,守了它的尸体三天。那腐烂的味道几乎令我窒息。后来它就被丢了出去,执行这个任务的是葛言,为此他一个月没走进这间屋子。那只猫的味道浸透了这里的每一面墙壁。
我的身体陷在沙发里,像死去的那只猫曾经一样的姿势。它蜷缩在这张柔软的沙发上,睡得很香,很沉,看它的样子应该舒服得很,但此时的我并没有那种感觉。我的身体似乎正处在一种轰然崩溃的边缘,每一寸肌肉都在痉挛、收缩,但我丝毫没有悲伤和痛苦,它们都处在酒精的麻痹中,或许又正经历着绝望。我想绝望的并不是我,而是我身上的器官,我讨厌它们,就像讨厌几米之外的那个房间——我曾经在那里快活得很,但此时我并不想打开那扇门。
那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充满了所有美好的想象,我不容许任何人侵犯它,包括我自己。所以现在在这栋房子里只有这张沙发是唯一可以收留我的地方。我已在上面睡了很久了。有多久?我似已忘却了那些日子。
我想起了“老船夫”里的酒桌,想起了葛言,还有他手里的黑方、野格和格兰菲迪。现在它们正试图吞噬我,以一种液体的力量。
手机亮了,我打开它。是一条短信,陌生的短信,上面有一句话:你不记得我了吗?
我关掉它,几分钟后,它又亮了,上面是另一句话,还是那个陌生人发来的:你忘了我?
我终于吐了出来。那些充满了酒精分子的不知名液体从我的嘴里喷溅出去,携带着某些块状物,瞬间就变成了令人痛恨的泔水,令人恶心的体液。它们曾被陈列在明亮的橱窗里,而最珍贵的那部分业已溶进了我的血液中,现在它们一文不值,甚至连狗都不会去舔。
我重新躺回到沙发上,有冷风从窗外钻进来,但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把窗子关紧了。空气里尽是呕吐物的味道。
这个夜出奇的安静,又出奇的离奇。今晚没有地铁的呼啸声,就连楼上那家夫妇的激烈争吵也消失了。我想起方才的两条短信来,我知道了,这一定是那个女孩发来的,那个住在我家楼下的哑巴女孩。
我回忆着这些天的种种,在一堆灯红酒绿的混乱中,我找到了一具躯体,一具温热而炽诚的躯体。她身体的扭动姿势令我很着迷,她喉咙里独特的嘶响更让我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愉悦。那仿佛是来自于大山深处的原始声音,不掺任何杂质,就像山涧里流动的水,你听不到它的言语,但你能感受到它的活力、它的咆哮甚至于它的温柔,还有它的纯粹。你在一种生命的融合里得到了最大的解放,并为之颤抖。
我很快忘记了她,正如忘记每一个曾与我拥抱的女人,但她记住了我,还偏偏就住在我楼下。我不知道她哪里来的我的号码,也不知道她为何对我说那样的话,但我已经没有兴趣再去照顾她的生意了。现在我只感到了一种肮脏——一种在我清醒时候为“背叛”而特有的肮脏,我无法继续这种残忍了,在记忆里将一个我放逐,又把另一个我毁灭。我鄙弃,恨不得撕碎这种感觉,亲手杀死它,然后丢进熊熊的烈火里。
就像火化那只猫的尸体。
我在这间逼仄的房间里攥紧拳头,挥击黑夜,仿若在告讼着自己的清白,又像在痛斥命运的不公。但不会有人理会。上帝也不能,他早已深睡在星河里了。
葛言来的时候我还在梦里,他敲了很久的门才把我吵醒,四面楼里的人都在探着脖子骂他。我为他打开门之后就即刻扑倒在沙发上了,失去酒,我重新得到了身体的控制权,但随之而来的是全身的刺痛。
葛言进来就骂,你他妈的狗东西,昨晚上一声不吭走了,回家也不说下,给你打电话也没人接,我还以为你死了呢。我没太大兴致骂娘,简单回他,我有点醉,睡得早。葛言不说话了。我听见他叹了口气。
我睡不着了,继而努力坐起来,我问他,这两天我是不是打架了?葛言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开了口。他说,那会儿出去喝酒,人家骂你,你就跟人打起来了,亏我去得早,要不准会死人。我说,那多谢你救了我一条狗命。葛言皱眉,纠正我,不是救了你,是救了别人,你都要杀人家了。他看着墙上的一幅画。
我“哦”了声。葛言盯着那幅画看了很久,然后转过身,开始收拾我的房间。我说,兄弟,其实我挺佩服你的,昨天喝了那么多酒,今儿还跟没事人儿似的,你就是传说中的人体蚂蟥吧?他抬头跟我对视了一眼,他说,什么是人体蚂蟥?我说,砍掉四肢,喂食血液。他惊讶道,有这回事?我说,没有,我臆想的。葛言笑笑,问我,为什么要砍掉四肢?我说,这样他们就只能爬行。他一边做着手里活,继续问,为什么要喂食血液?这个问题让我感觉受到了羞辱,我不屑道,因为是蚂蟥。他停下手里动作,瞧着桌上几张黄色的小卡纸,继续问,那你为什么要把一个人想成蚂蟥?有意义么?
当然。我说,供人观赏取乐,不仅如此,我还要画一幅画,在某种程度上,它是一种极致的美。他倒是被我这番话逗乐了,他说,那有什么美的?我轻蔑道,一切能让人在大脑皮层上得到快感的映象都可以算作美的一种表达形式,你知道吧,那是一种类似于性冲动的快感,如果你感到血腥、肮脏和厌恶,那就说明这种反应在你身体上奏效了,但你并没有因此感到愉悦,这是为什么呢?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葛言说,不知道,你说。我轻松道,因为我们的奴性在抗拒它们。
葛言摇摇头,他甩给我一支烟,又为自己点上,咂了一口说,我不懂,也不会去理解,我是个正常人,只需要好好活着就够了,也许偶尔会有一些奇思妙想,但那也只是生活里的调味剂罢了,我不会像你的,你这个疯子。我鄙夷道,是啊,标本。
他嬉讽我,标本至少还留意自己的身体,努力保持作为标本的权利,你呢,你废了。我回击他,留意自己的身体?你喝的那些酒算什么?葛言呛一口烟道,我才喝了多少?跟您可比不了,是谁喝酒都差点溢出来了,还跟喷泉似的,玩得那叫一个高兴,是你吧,我才佩服你呐。他把桌子上的杂物都拨拉到一个大袋子里,又起身去了厕所,不一会儿那里便传出他的怒吼,我草了你的嘴,你把什么塞马桶里了?
我没回他,默默地点着了一根烟。
他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样东西,捏手里给我看,他说,好不容易给你找回来,你当垃圾一样?我看了看他眼里的血丝,又看了看他手里的东西,我说,谁找回来的?他说,我。我说,去你娘的。
他手里拿着的是一个戒指,昨天被我随手丢在茶几上,明明是那哑巴女孩捡到后送过来的,这小子还非往自己身上揽。可真是喝酒喝糊涂了。
他把那东西擦了擦,小心翼翼放在了抽屉里。他说,有些东西啊,它在的时候你不关心,可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想关心都晚了,你不觉得应该好好珍惜一下么。我嗤笑一声。他接着说,不过看你最近状态也好起来了,该吃吃该喝喝,挺好的,就是有点懒了,光出不进可不行,我这儿认识一个画商,要不你整两幅?
我转过头来看着他,转眼又把目光移到了他身后的墙上。那儿有幅画,就是他刚才盯着看的那幅。我说,没兴趣。他不说话了。
这些天葛言就跟我的保姆似的,没了他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其实我挺感激他的,但也仅仅是感激了。我心里空荡荡的,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剜了去,再也盛不下其他的种种了。我看着他,我说,葛言,你说我那天打架,那伙人骂我什么了?
我实在想不到有什么话能让我气到想杀人,在我印象里我很久都没有动过怒了。或许这些天酒喝得太厉害,有些记忆居然模糊了。
葛言正蹲在地上收拾那满地的废纸,他愣了愣,突然抬头,看着我说,你有病吧?我不解,问他,怎么了?他没好气地回我,你想作践自己,打自己一拳,别来找我,滚。我奇怪地看着他,不再问下去了。但我没有打自己,那不是傻么。
地上的废纸被葛言一摞摞地堆在了一起,他拍拍手站起来说,好好的东西,这得写了多少,三四年吧,你还非得把它们撕了,唉,给你留着吧,总归是回忆。我没有拒绝,那些纸曾经是一个本子,上面的确是有很多回忆。
但我都忘了。脑袋有些痛。
葛言走之后,郭郭就来了。我甚至不知道她一开始是怎么知道我家地址的,也许是那一晚我告诉她的,并把戒指遗漏在了她那里。只是宿醉之后,某些细节我根本就想不起来了。
我看着她,罕见地没有拒绝她要进来的意思。这让我对自己有些宽慰,就像葛言说的,我终于开始接受新生活了。尽管眼前的人或许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完整。
郭郭今天穿了一件白毛衣,下身一条黑直裤,除去她的身份和身体上的小残疾,倒真是个人见人爱的女孩子。她坐在了我旁边,发出了由衷的欣喜。她无法直接用言语表达出自己的欣喜,只能通过动作来表达,看着她手舞足蹈的样子,我不觉笑起来,我说,你乐什么呢?
她掏出手机,告诉我,说你家好有氛围。我说,什么氛围?她说,艺术家的氛围,我很喜欢。我说,艺术家都是疯子。她反驳我,不,你不是,我觉得你很好。我笑了,我说,那你可能看错了。她倔强地坚持,嘟着嘴,手指触在手机上更用力,她说,你不要谦虚嘛,我就是那么觉得,而且我想啊,当你女朋友一定很幸福。她的这句话让我沉默了。
我低下头,我说,郭郭,你知道吗,我有过女朋友,但我们已经分手了。
我原以为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会很悲伤,但当它无意中从我嘴里蹦出去的时候,我发现并没有。我的心平静得很,仿佛所说的事情不过像是简简单单地喝了一口水,或是人生里数以万计个呼吸中的一瞬。它很快就消失在空气里了,且并没有泛起一丝涟漪。
郭郭很诧异,她做着手势问我,为什么?我说,因为我不再喜欢她了。她又问,你为什么不再喜欢她了?我笑了,这姑娘问题可真多,不过我很乐意回答。我说,因为她去找了她的前男友。郭郭点了点头。她的眉头蹙起来,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我问,你在想什么?她说,我在想,她是一个怎样的女孩啊。我立即回答了她,我说,她很好,是一个小学老师,很活泼,又聪明,身材跟你差不多,也跟你一样漂亮。郭郭垂下了头,她说,我比不上她,她很好,我不好,我脏。
我摸了摸她的头。她的头发在脑后扎成麻花辫,倒真是像极了那个人。
我不再说话了,于是她也沉默了。我看着墙上的那幅画。
那是一幅人体画,准确来说是一个女人的裸体画。一个裸体女人侧卧在床上,以极优美的姿势盯着画外人,盯着她的画家。不过这幅画没有完成,画中人没有面孔,只有一个简单的轮廓。
郭郭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她打断了我的思绪,她问我,这是你画的吗?我点了点头。她笑了,说我就知道。我也笑了,我指着画说,但它并不完整,所以只能是“它”,而不能是“她”。我知道郭郭听懂我的话了,她歪脑袋想了想,接着问,那为什么呢?为什么你没有画完她?我平淡地说,她走了,我跟她分手了。郭郭慢慢地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她就重新快活起来,她说,我能在你家里转转吗?我犹豫了会儿,但还是说,好。
她蹦跳着跑开了。
客厅里重回寂静。在这寂静里,我又从新是一个人了。仿佛这里从来就没有人来过。仿佛自从郭郭离开我身下这张柔软的沙发之后,这个房间就回到了那个苍凉的森寂之地的模样,再没有一颗心的跳动和一只灵魂的存在了。哪怕她只离开了我一秒钟,哪怕她离我只有短短数米的距离。
我突然又被一种巨大的寂寞笼罩了。
这间屋子是一个牢笼。直到现在我才发现,在曾经漫长的时间里,我是多么的需要一个人,一个能让我无所顾忌的开口的女人。尽管她不能言语,但她的心是如此纯澄,至少能让我感到轻松,而这也足以净化掉我心里的所有阴霾,以及杀死阴霾里藏着的那只凶恶丑陋的野兽。
我需要她,尽管在一定程度上我已经拥有过她,别人当然也拥有过,但我已无暇顾及了。在一瞬间,我褪掉肮脏的壳,血液遽然变得滚烫而热烈,我也忽然有些喜欢她了。这种喜欢愈加急切,就像一阵急雨,一声迅猛擦过夜空的雷,也只在一瞬间,我突然就有了一种从没有过的、如此想要占据一个人的冲动,我是那样急切地想要她回来,那样急切地想再把她攥在手心、拥在怀里,那样急切地在心里咆哮、怒吼,像一头觉醒在尘埃里的兽,再也压抑不住心头狂涌的渴望,于是我冲进了那间卧室,我三年没有去过的卧室——我知道她就在那里。
我冲了进去。那一刻,当我看见眼前的景象时,我怔在了原地。
她背对我站在窗前,头发披散下来,身上已然不着一物,但她看上去又是那样高贵,那样无暇,阳光自窗外打在她光洁完美的胴体上,沿着她的侧面镀了一道蜿蜒的金边。
她慢慢转过了头,露出她的侧脸,光芒愈加炽盛。在那光里,她微微翕动着嘴唇,然后咧开,笑了。
那是她的唇语,我知道,她在说,让我做那幅画吧。
我与她纠缠在一起,像两条疯狂交媾的蛇。那天的阳光很明媚,打亮了我们身体上的每一寸肌肤。我已经不再属于我自己了。
当窗外的太阳微阖眼睛,光芒由金色转为橙色的时候,我取来了我的画板。
我说,郭郭,你躺好。
她很听话地照我说的去做了。
我拾起笔,又在画板上挤了一点颜料,抬起头看了一眼床上的人。她平静地看着我,没有任何羞怯,一切都是那样自然。那一刻,云彩滑过了窗外的一方天空,阳光重新透进来,正洒在她光滑的身体上。
画板上油脂的味道让我迷醉。在墙角一张蛛网上,一只小虫子轻轻晃动着,它的影子倒映在墙壁上,与某块斑驳的图案融为一体。时光慢得仿佛可以用手抓住,就像在你面前淌过的蜂蜜一般。我果真伸出了手。
阳光自我指间穿过了。
我面对画板,将笔蘸了上去。
夜,平静得很。
她躲在我怀里,轻轻捧着我的脸。
你见过凌晨三点钟的太阳吗?她说。那是她手机上的语音翻译,机械呆板的声音里仿佛卷集着某种尘埃,遥远而空灵。我说,我见过。
是什么?那声音毫无感情地问。
在我噩梦醒来时,身旁你熟睡的脸。我说。
哈,哈,哈。“她”笑了。
那你睡吧。她说。
我微笑。我闭了眼。
时光一分一秒地转动,是往前还是往后我已记不清了。那时候,我只是又一次闻到了漂浮在空气中的腐烂味道,就像很多个日子以前死去的那只猫。
依稀间,我又听见她说,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每天都会为你写三个字,你知道今天我会给你写什么吗?
我在梦里呢喃,不知道。
她开心地说,那你醒来就看到啦。
我说,好。
我听到了一种尖叫,在记忆里声嘶力竭。
当我醒来的时候,她消失了。
她走后的某个时候,葛言来了。他背上一个包裹,看起来像是要出远门。
我问他,你要去哪儿?他说,很远的一个地方,你知道的。我说,不,我不知道,你要去做什么?他说,去见一个人,我想那个人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了,当我呼吸到那里第一口新鲜空气的时候,我一定可以闻到她的味道,你知道的。我说,不,我不知道,我要去找我的朋友。葛言问,什么朋友?我说,女朋友。他沉默了。
他古怪地说,不,你不可能找到她。我有些愤怒地告诉他,我有了个新女朋友。他问,她在哪?我说,就在我家楼下。他再一次沉默了。
我说,我要走了。葛言拉住了我。他说,你还记得那幅画么?他指着那面墙。我说,我已经把它完成了。葛言激动起来,他说,你早就完成了它,你看,它就挂在那里。我跳过去,为了证明我的说法,为了给他看看那上面新鲜的涂料,我跳到那面墙边上,把那幅画取了下来。
上面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尘土。
我指着那上面的日期瞪着葛言,我吼道,你看,你看,你看。葛言的眼睛垂下来,他不再看我了。
我说,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他说,相信你什么?
我大吼,相信她是真正存在的!相信我爱她!相信我找到了新感情!我要去找她。
葛言捂着自己的脸,有些话从他指头缝里钻出来:不,你找不到的。
有样东西在我心里崩塌了。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我皱着脸嗄声问,为什么?
他依然用手捂着脸,像一尊雕塑,一句话也不说了。
我决定去找郭郭。
我要去找她,现在只有她才能帮我结束这荒诞的一切,只有她才能拯救我。
葛言突然伸手拉住了我。他看着我,疲惫地摇了摇头。
我甩开他的手,我冲了出去。
我冲到郭郭每天探出脑袋后与我打招呼的那扇门前,我激动地、毫不费力地打开了它。
房间里昏暗得很,一切都如记忆里的模样。是的,我来过这里,在这些灰尘还没有把这里覆盖的时候。但我没有听到我想要的声音。在仿佛很遥远的时间以前,每当我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进这间屋子,脱下我沾满五颜六色的颜料的衣服的时候,我都会听到一种类似于“铿铿锵锵”的声音,那是某个人在摆弄她的锅碗瓢盆,而灶上的炉火正旺,上面煮着为我准备的晚餐。而当我走进厨房的时候,我还会见到一个微笑。她眯着眼,眼睛像月牙儿一样。空气里尽是饭菜的香味。
她在等我。是的,她会等我。
我冲进厨房,里面干净得很,没有人在熬粥烧菜;我冲进卧室,里面干净得很,没有人在梳妆台前臭美;我又冲进阳台,里面依旧干净得很,没有人在整理花草,抑或是低着头正在读一本书——没有人,没有声音,只有灰色的窗帘在轻轻晃动。
她去了哪儿?
我有些愤怒。
我继续奔跑,继续寻找,继而捶打冰冷的墙壁,猛跺平实的地面,拿棍子狠戳头顶的天花板。我掀翻了桌子,踹倒了椅子,甚至一拳打在了光滑沉默的镜子上。血从我手上滴滴答答坠了下来。
这些东西都不会说话。它们都是死去的,它们也已失去了某种被赋予生命的权利。它们不配,而我同样不配唤醒它们。
在这个阔大冰冷的世界里,我与它们没有任何的区别。我只是一个没有感情的疯子。当我意识到这些的时候,我停住了。我在厕所里的镜子面前停住了。
我看着镜子里的那个人。天呐,这怎么能用“人”来形容呢,它简直是个怪物,是个面目可憎、令人恨不得要把他这张丑恶的脸撕下来的怪物。我对视着他,却看到了自己的眼睛。我平静下来了。
我想起了在我墙角里悬停的那只虫子,我想起了它的晃动。我终于懂了,那不是它在晃动,而是风在使它晃动。它已经死了。若我当时凑近它去看的话,或许可以看到它干枯尸体上的飞尘。
我听见脑海里有人在喊:快看呐,这是那个好心人。其他人笑着说,是啊,他是个好人,他还娶了一个好老婆。他们笑起来,我认得他们,他们曾夺去了我的某一样东西,现在又妄图夺走我的另一样东西。
我冲上去,我与他们战斗在一起。就这样,我才终于变成了如今镜子里的模样。我不知道从前的我是什么模样,但我着实已经认不出了现在的自己。我想,或许,我也已经死了。
但我又痛恨自己。
我失去了某种感觉——即便现在有人取走了我的心我也丝毫不会疼痛的那种感觉。
我听见葛言在门外站定了。
在令人难捱的几分钟后,他终于开口了。他说,我问你几个问题吧。
我欣然接受了。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他问,你找的人去了哪里?我低头看着水池,皱眉,没有说话。
他接着问,你有没有谈过一段悲惨的恋爱?
我有些奇怪,这真是一个愚蠢的问题。
我说,没有。
他又问,那你总谈过女朋友吧。
我笑了,我说,当然。
葛言也笑了。他说,那你女朋友呢?我是说,以前的女朋友。
我说,哪一个?
他说,最近的一个。
我“哦”了声。
她现在怎么样了?他问。
我打开了水龙头,里面没有水流出来。
我说,不知道,我们已经分手了。
葛言问,你们为什么分手了?他的声音有些嘶哑。
我说,她去卖了。
这是真的么?他问。
我没有说话。
那她有多大了?跟你比起来。
我说,比我小两岁。
做什么工作的?
我说,小学老师,对,她是个老师。
以前呢?
我没有说话。
葛言的眼睛红起来,他擤了把鼻涕,继续问,你女朋友,她有什么特征?
我喃喃地说,她是个哑巴。
你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回忆?
我很快地回答,有。我说,我听过她说过一句话。
葛言沉默一会儿,他继续开口,她不是个哑巴么?
我说,是的,但我听过她开口。
那她说什么了?
我想了会儿,我说,是在我喝酒的一个时候。
我低下头,继续说,我喝着酒,我问她,你为什么还要出去卖。她说没有。我说我看见了,我看见你和那些人在一起。她还是说没有。于是我继续喝酒,她拿我的酒,我不让,于是她抢,我把酒摔了出去。
我抬起头,看着葛言。
我说,她是在那时候开口的。她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不”。
不。我说。那根本不像一个人发出的声音,何况她还是个哑巴。我吓坏了,推开了她。
她跑了。我说,她跑到了外面。
葛言在颤抖,他嘴唇颤抖着说,她跑去哪里了?
我没有说话。
他接着问,你有没有出去找过她?
我还是没有说话。
他又问,你还记得她吗?
我仍没有说话。
他再问,她叫什么?
我沉默了。
郭郭。我说,她叫郭郭。
我茫然地看着对面人。我的朋友,他流下了眼泪。
我皱眉看着他。
这个哭了的人,他哽咽地对我说,是的,你说的没错。
空气里有腐烂的味道。我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颗心在里面跳得沉稳而有力。
我说,她死了。
我抬起头,空荡荡的房间里没有一个人。
我发现失去了某种东西,它在我心里慢慢就破碎了。我把头抬起来,又低下去,努力挤着眼睛,但里面没有任何东西流出来。
三天后,我登上了去往远方的列车。
在临行的时候,我没有跟任何人告别。就像我曾经对某个人说的那样,我是一个终究会离开的人,或许会离开很久,或许是去往某个遥远的地方,或许你再不会听到我的声音,或许我永远不会归来了。因为我不确定某个地方是否还会有我的朋友生活在那里,而那正是我离开的意义。
我原以为我不会再那么冲动热血了,但今天我还是踏上了这段旅途。
我抱了一坛东西,里面是一个人的骨灰。这个人曾睡在我身边,在每一个为噩梦惊醒的凌晨,她都像太阳一样守护着我。
我要去往一个目的地,我要带她到那里去。
那里有我的兄弟,我知道他会等着我,然后继续一段漫长的旅行。在路上,我相信我会遇到很多人,发生很多事,每一件事或许都能让我惊喜。我会一一跟他们握手,并告诉他们,嗨,朋友,很高兴认识你。
当列车钻进隧道没入黑暗里的时候,我摸出了怀里东西。那是一张纸,纸上有几个字。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它,其实是在看着黑暗。
列车很快地冲向了光明,我收起了手里的东西,重新放回口袋里。
上面写的只有三个字。
谢谢你。
我望向窗外,那些民房在我视线里一闪而过了。在遥远的地方,一片田野映入我的眼帘,随即,绿意铺天盖地的袭来。
悲伤忽然就在那一刻全部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