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舒展,这名字是我自己取的。也许你不喜欢这个名字,但,我只需要明奕琛喜欢就好。
我用了我能做到的所有办法接近明奕琛,这个41岁的男人。他有自己的公司,不算太大,但一直做得有声有色。他开着一辆白色的奥迪A4,也是我最喜欢的一款车型,除了那四个圈圈的商标,别的并不张扬。他住在一个高档小区“名仕居”,这个小区号称本市的“富人区”,而他,选择了小区别墅园里最小的那一套,200余平米,两层。
他一直都是个比较低调的男人,不过也算得上是一个成功人士,除了,他丧偶。
他的办公桌上,有一只精致的相框,里面是他们夫妻的合影。而这只木质的相框上,有他们亲手刻上的各自的名字:明奕琛、白亚琦。
虽已人到中年,但也挺浪漫的。不是吗?
别问我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因为,我是明奕琛新聘任的秘书啊。
其实我刚刚上任三天而已。以前,他的秘书,一直都是他的妻子白亚琦,那个七天前意外身亡的可怜女人。
他刚处理完丧事回公司,我就来接手了他妻子未做完的工作。
其实,我第一次敲开他办公室门的时候,他很惊讶,他说他并没有想这么快就再找一个秘书。脸上带着一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
但我看得出来,他对他亡妻的突然离去尚未释怀。他的表情,更多的是伤感。这种情绪感染到了我,我也跟着有些伤感。
“明总放心,我会尽我所能,协助您的工作,让公司更顺利地发展下去。”我微微垂着头,轻声而坚定地说,却悄悄地观察他的反应。
果然,他整个人都楞住了,缓缓站起身来,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我回望着他,突然就忍不住红了眼眶。我低下头,尽力不让眼泪掉出来。
良久,我听见他轻轻说了句:“你留下吧!你的办公室在外间……尽快熟悉工作……”
我走进自己的小办公室,关上门,坐在办公桌前。
电脑旁,是一只与明奕琛办公桌上一模一样的相框。照片上是一家四口,明奕琛夫妻,和他们的一双龙凤胎的儿女。他们笑靥如花,看起来那么快乐那么幸福。
桌上的一切,那么熟悉,却又恍如隔世。
忍不住地,泪水扑簌而下……
是的,我,就是明奕琛的亡妻——白亚琦。
二十年前,我与明奕琛同在一家工厂里上班,年纪相仿,话题相同,单纯的相处却十分融洽和开心。就这样从相识到相知,从恋爱到结婚,再到,我生了一对龙凤胎。
直到现在,我仍然清晰地记得,当两个软软的小身子被抱在爷爷奶奶怀里的时候,明奕琛那响亮而带着得意的欢笑声。
但很快,一双儿女就束缚住了我的手脚,即使父母公婆都来帮忙,我依然觉得自己那短短几年就变成了半个“黄脸婆”。
无疑,工厂的效益滑坡、工人的集体下岗,更使我们这个家庭雪上加霜。
于是,明奕琛凭借着自己的学历学识和拼搏实干,大胆地开起了公司,当起了老板。
而我,也在他的带领下,迅速隐藏了自己的蓬头垢面,换上了素雅大方的职业女装。
第一次站在简单装修好的办公室里,我像个孩子般雀跃,对着他调皮地笑。看见他即将施展抱负大展宏图的样子,我一字一顿地,对我的丈夫也是“上司”说:
“明总放心,我会尽我所能,协助您的工作,让公司顺利地发展下去。”
“好!把你这句话写下来,作为日后考核你业绩的标杆!哈哈……”
他牵着我的手,而后轻轻地将我搂在怀中。我安心地享受着他给我的温暖。
但如今,我,只是一个鬼魂,比冰更冷的鬼魂。我再也无法享受“温暖”。
七天前,正好是立冬,一向怕冷的我裹着厚厚的高领大衣,开着自己那辆暗红色高尔夫车,去参加同学聚会。我并没有喝酒,却在返回的时候遭遇了意外的车祸。
我不知道车祸是如何发生的,只觉得自己似被什么推到了无际的黑暗中……意识、知觉,那时候应该是断开了。
等我意识清醒的时候,我就站在手术台旁,慌乱而错愕地看一群医生护士,在给血肉模糊的“我”做手术,而“我”,却像是极度不配合,监视仪上心跳的曲线,被拉直……
我眼睁睁看着丈夫和儿女扑在“我”的身上痛哭,我伸手去拉他们,却不料手臂穿过了他们的身体,我什么也没有摸到,而他们,也没有任何感应……
我终于不得不承认,我已经死了,已经离开了他们的生活。我成了他们生活中的“透明”……
原本怕冷的我的身体,被放在了最冷的地方。我只好每日在这里盘桓,无法出去。我看着以前的亲朋好友们纷纷前来探望,几乎每个人都落了泪。这倒让我有一些安慰:我活着的时候人缘还算不错。
可唯独蒋楠,是个例外。
蒋楠是公司的一名财务人员,离异多年,一直暗暗地追求我的丈夫明奕琛。这些,大概因为女人特有的敏感吧,我都知道,但明奕琛却并不知道。
我只是从蒋楠偶尔流露出的眼神和言谈中看出来她对我丈夫的倾慕之情。但她也并未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而且据我所知,像她这样“暗恋”明奕琛的女人并不止这一个,所以我一般会选择装聋作哑,权当没有这些事。
当蒋楠被一位护士带到太平间门口的时候,我才想起这个女人身上,还有差点被我忽略掉的事情。
护士带着大口罩,拉开“我”躺着的那只抽屉。
虽然我并不认为蒋楠会为我的死伤心,但我也万万没想到,她的举动,居然是与那位护士相视点头。
护士脱下了口罩,我看清了她的脸。这两个女人竟然窃窃私语:“没错吧?”
“没错,是她。”蒋楠的声音,“真的不会被人发现吧?”
“放心,绝对查不出来。可是,你怎么会想到用它……。”
“我……我没想过、没想过……我一时冲动啊表姐!”蒋楠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听得出她内心的紧张与恐惧。
“唉……”她表姐拍拍她,“没事了没事了,听她的家属说,明天就拉走火化了……”
两个女人的身影闪出了太平间很久,我还在艰涩地回放着她们的对话。
是因为太冷吗?我觉得自己在颤抖。
火化?不,不行。我得想个办法……
我看中了这个“女子”,她是最新送进来的,皮肤还具有微微的弹性。没有别的办法,我咬咬牙,钻进了这个身体里。我要借用这副皮囊,这副看起来比我年轻十岁的皮囊。
但这个容貌太过平庸了,甚至不如年轻时的我。我想到一个古老的法子——画皮。我看过聊斋,所以也懂得如何画皮。我用了她的一缕发丝,做成一支毛笔。眉、眼、鼻、唇……我细心地一笔一笔精雕细琢,直到这张面孔,虽然漂亮许多,却竟与年轻时的我,有几分相似……
这,就是29岁的未婚女子舒展,明奕琛的新任秘书。
不得不说,舒展给明总做秘书简直就是如鱼得水。她对这份工作上手太快,以致于不仅明总,连公司所有员工都对她刮目相看。
而我,却还一直在努力克制着自己。我不能太过了解这家公司,不能太过了解明奕琛,以及所有的员工。
但我想,我一定还是有许多不经意间的动作、语气,与已经故去的明总夫人,太过相似了。
所以就连明奕琛,也会在与我的工作日常中突然愣一下神,而这时,我便急忙将他的思绪用别的话题打断。看见他对我尚存思念,心里身为宽慰;但我如今,真的是伪装得好累,也好伤心。我甚至不能与明奕琛以及任何人有近距离的接触,哪怕只是手指碰到手指。
因为,我这副身躯,温度就是——零。
我穿得极少,虽然现在是冬天,但我只穿着衬衫和风衣。我想,我的时间并不太多,等到冬去春来的时候,我大约也就消失了。
我需要对我的计划加快速度。
我买好了那种超长时间的录音笔。而且,短短的时间,我便与公司的财务人员蒋楠,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
因为,我明里暗里地在“撮合”着她与明奕琛。
某一天蒋楠来找明总报表,恰逢我身体不适,我问蒋楠医院里可有朋友?
蒋楠顺口回答:“有啊!我表姐是XX医院的护士长呢!走,我这就带你过去。”
于是等我“病愈”,便当面致谢蒋楠和她表姐。我们三人,几乎成了“相见恨晚”的闺蜜,隔三差五地就会聚在一起,逛街聊天喝点红酒什么的。
这一日,在我的安排下,蒋楠终于第一次,以非工作的名义去邀约明奕琛。
明奕琛犹豫着。我正好送文件进去,随口说道:“哎呀!XX歌剧的票?很难得啊!明总不是一直喜欢歌剧吗?原来蒋姐也喜欢啊?”
明奕琛又思忖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出来后,蒋楠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而后脚步轻盈地回她的财务室。
快下班时,我站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目光稳稳地望向他:“明总,要去听歌剧啊?”
我想我的眼神一定很奇怪,或者在明奕琛看起来很奇怪。而他的眼神,在我看来也是一样的奇怪。
足足一分钟后,他拿出手机:“对不起蒋楠,我今晚临时有个重要约会,不能和你去看歌剧了。”
这一天,明奕琛第一次送舒展回家。
但我在他的车子上竟然如坐针毡。我听着他和我聊起他逝去的妻子,又似喃喃自语般,我紧咬嘴唇,不使眼泪落下,第一次感到克制自己的情感竟如此之难。
“我到家了,谢谢明总。”
“顺路而已,客气什么?你家离我家这么近的。”他缓缓地说,目光并没有离开我。
“明天见!明总!”我慌慌张张地打开门跳下车,仓皇而逃。我知道他在车里愣了半天,才将车开进仅一条街之隔的小区“名仕居”。
而我,终于忍不住到了他的家门口,哦不,其实这里,才是我的家啊……
今天是周末,我想来看看我的孩子们……
小区门口,我的两个孩子穿着相同的校服,亲热地拉起明奕琛的手,三人肩并肩走进去……躲在树后的我再也无法控制泪雨滂沱。我飞奔回家,趴在沙发上嚎啕大哭。
不久前,我还叫白亚琦,还是他们中的一份子;不久前,我还能听到两个孩子亲昵地叫我“妈妈”;不久前,我还可以堂而皇之地坐他的车上下班,和他一起工作一起打拼……
可如今,我居然只是舒展,是一只冰点的鬼,画皮的鬼!
第二天,我重拾心情,继续为蒋楠安排与明奕琛的“约会”,但是明奕琛的一次次拒绝,也仿佛是被我安排好的一般。
遭遇了三番五次的拒绝,蒋楠终于承受不住了。于是,为了安慰被拒绝的蒋楠,我将她约到一家餐厅里大快朵颐,在我的频频劝酒之下,蒋楠进入了微醺状态。
然后,我打车将她送回她的家。两个单身女子在一起,我想这是绝好的机会了。
我打开了录音笔,故意将话题带到“我”白亚琦的身上。
“你是说,明总是故意拒绝你的?可是,为什么呀?”我作出一副混不知情的样子。
蒋楠歪歪地靠在沙发上,并不年轻的脸庞上闪着红晕:“为什么?你说为什么?我看呀,就是忘不了白亚琦!”
我的身子都颤抖了一下,当然蒋楠不会发现的。蒋楠,你果然提到白亚琦了!我心里想着,嘴上却说:“白亚琦?白亚琦是谁?”
“还有谁!他那个死鬼老婆呀,四十多岁的老女人,她哪一点比我强?如今她人都死了,明奕琛,你居然还不理我……”
蒋楠喋喋不休地说了一串在我听来只是污言秽语的话来。我心里只有冷笑,比零度更加让人寒冷的冷笑。继续!继续撕开你温和的伪装,继续你张牙舞爪的本色!最好,说关键!我在心里怒喊着。
酒后的蒋楠口齿并不是很清楚,但我却听得清晰无比,我相信我的录音笔也录得清晰无比:“那个老女人,她不喝酒,我就把……那么一点麻醉药……放在她爱吃的点心里……表姐告诉我不能随便用的,但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控制不住……白亚琦……白亚琦你别怪我,我本来不想的……谁让他对你那么好,你人都死了!他还把我当空气!”
终于说出来了!我冷得牙齿都在打颤,全身都在哆嗦。我明明已经是鬼,为什么还这么怕冷?女人,你所谓的“爱”,就会让你变得如此偏激如此阴毒吗?竟让你有了杀人的胆量!拜你所赐,我才成为画皮!
看着蒋楠昏睡在沙发上,我将自己冰冷的手指,伸向她微微变型的脸庞。
我陪着明奕琛渡过了短暂而美好的日子,是我最后的几天。明奕琛也许有所察觉,但终究不可能认定的。我在他面前,只是秘书舒展。但他看着舒展的眼神,和当初,看着白亚琦的眼神,几乎是一样的。
我仍然不敢让他接触到我的“皮肤”,因为这毕竟只是画上去的“皮肤”。
最后一天,又是一个周末。
早上,我拿到了当天最新的报纸。报纸上,刊登着某女于家中自杀的新闻。而且警方也介入了,据说有证据表明,该名女子曾谋杀一位女同事,故可以断定系畏罪自杀,甚至文尾还提到,死者一名女性亲戚因受刺激疑患轻微精神失常……云云。
我默默地取出录音副本,早已备好的辞职信,以及这一份报纸,敲开了明奕琛的门。
“奕琛。”多么熟悉的语气,让站在书柜旁的奕琛迅速转头,这双再熟悉不过的眸子,深深地凝视着我。
“你……舒……”他迟疑着。
“我是白亚琦,奕琛,我是白亚琦!我现在只是一个鬼魂,一个画着人皮的鬼魂!奕琛……”
我卸下了所有的伪装,最后一刻,我不再是舒展,我只是他的妻子,已经死去的妻子。
他的震惊,在我的意料之中;他的激动,倒是比我预料的快出许多。
“是的是的!”他一叠声地说,“我早就该猜出来了,你是亚琦,你真的是亚琦!但亚琦那么怕冷,舒展却一直穿得这么单薄……我……”
他将我抱在怀中痛哭,我也与他同样。只在片刻,我们的衣襟都被泪水湿透了。
我身上的寒冷,冰冷着他的身体,而他的温度,却几乎将我熔化。
我没有恐惧,用力地享受这最后的温暖。我希望把这温暖,刻在我空空的皮囊里……
番外
约四十年后,两对中年夫妇,带着两个十几岁的孩子,围在白发苍苍的明奕琛的病床前。
“亚琦……舒展……”明奕琛模糊地呼唤着。子女们不明所以地互相望望,母亲去世这么多年了,父亲没有再娶,却始终念念不忘两个女人的名字……
一张陈旧的信纸被他从贴身的衣袋里轻轻拿出来,他揉捻着已经毛得不成样子的纸边,最后喃喃道:“我来了……”
信纸飘然而下,正是多年前的那封辞职信,娟秀的字迹尚可辨认:
“我淡出你今生的后程,化为你余生的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