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小说(微小说)|一场叛逆的相亲会
作者:萨日娜拉格·王雅杰
博尔塔拉大草原的秋末总带着股烈劲儿,风裹着牧草的最后一缕清香掠过丝路北道的残痕,把远处的雪山吹得愈发透亮。这片被称作“西来之异境,世外之灵壤”的土地上,阿古拉家的蒙古包像朵扎根在草原上的白蘑菇,圈着成群的牛羊,也圈着一大家子的烟火气——爷爷那顺的银须总沾着奶酒的醇香,奶奶其其格的绣花蒙古袍上永远别着新鲜的马兰花,妈妈萨仁的铜壶煮着砖茶,咕嘟声里飘着三个儿子的笑闹,还有两个扎着小辫的妹妹,总追着羊群跑,银铃似的喊声能传到山那边。
立冬的脚步近了,草原上的迁徙季到了。家家户户都在收拾毡房、清点牛羊,阿古拉家也不例外。大儿子毕力格是全家的骄傲,乌鲁木齐大学毕业后进了城里的好单位,这次特意提前请假回来帮忙。他穿着城里买的冲锋衣,蹲在地上帮弟弟们捆扎行李,手指却还习惯性地摩挲着腰间——那里曾挂着爷爷送他的第一把蒙古刀,后来为了适应城里的生活,他把刀收进了行李箱最底层。
迁徙的队伍在晨光里出发了。毕力格骑着家里最壮的枣红马走在最前面,马背上搭着望远镜,负责探路;二儿子、三儿子各驾着一辆勒勒车,车轮碾过草地的声音沉稳,车上载着奶奶、妈妈和两个妹妹,还有叠得整整齐齐的毡房毡子;阿古拉和那顺爷爷骑着马走在最后,手里的羊鞭轻轻甩着,赶着几百只牛羊,像守护着流动的宝藏。
可草原的天气比孩子的脸变得还快。正午刚过,天边突然滚来乌云,风一下子就变了方向,裹着雪粒砸在人脸上生疼。“要下暴雪了!”阿古拉勒住马,朝前面的毕力格喊,“加快速度,先往前面的山坳躲一躲!”
毕力格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队伍,调转马头想往回带,可风雪已经铺天盖地压了下来。视线被白茫茫的雪幕遮得严严实实,牛羊群开始慌乱,有的往山坡上跑,有的往反方向窜。毕力格只能凭着记忆往山坳的方向冲,没跑多远就发现,自己和爷爷、爸爸的队伍被风雪冲散了——身后只剩下风声,再也听不到勒勒车的轱辘声,也听不到爷爷的吆喝声。
另一边,阿古拉正拼命赶着乱跑的牛羊,突然发现几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羊羔被风吹得往山坡边缘滚去。那里往下就是陡峭的悬崖,雪覆盖了崖边的碎石,看着平坦,实则凶险。“拦住它们!”阿古拉朝那顺喊,自己却已经策马冲了过去。他伸手想去抱最边上的一只小羊,可马蹄突然踩在松动的雪层上,身体瞬间失去平衡。那顺只看到儿子连人带马晃了一下,随即就消失在崖边的雪雾里,紧接着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重物砸在岩石上,又跟着“咣当”一声,马的嘶鸣被风雪掐断在半空中。
“阿古拉!阿古拉!”那顺爷爷疯了似的冲过去,趴在崖边往下喊,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雪越下越大,崖底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冰冷的雪粒砸在他的脸上,混着眼泪往下流。他顾不上再喊,抓起羊鞭朝着混乱的牛羊群甩了几下,嘴里吹着只有家里牛羊能听懂的口哨——他得先把牛羊带出去,找到其他家人,这是阿古拉用命护着的家,他不能让这个家散了。
不知道在风雪里走了多久,那顺终于看到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是毕力格。他正牵着马,焦急地在雪地里转圈,看到那顺带着牛羊过来,赶紧迎上去。“爷爷,我爸呢?我妈和奶奶呢?”毕力格的声音发颤,他找了半天,只看到勒勒车陷在雪窝里,妈妈和奶奶抱着两个妹妹缩在车旁,却没看到爸爸的身影。
那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哽咽的声音。他指着崖边的方向,眼泪又涌了上来:“你爸……为了救小羊,掉下去了……”
萨仁手里的铜壶“哐当”一声掉在雪地上,奶奶其其格一下子瘫坐在勒勒车旁,两个妹妹吓得哭了起来。毕力格站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早上出发前,爸爸还拍着他的肩膀说“城里冷,多穿点”,现在却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他咬着牙,蹲下去把陷在雪窝里的勒勒车推出来,声音沙哑:“先去山坳,等雪停了再说。”
那天之后,毕力格再也没回乌鲁木齐。弟弟们还小,爷爷奶奶年纪大了,妈妈要照顾妹妹,家里的牛羊没人管,他是家里的长子,得撑起这个家。他把城里的衣服收进箱子,换上了蒙古袍,跟着爷爷学放牛羊、学辨别天气、学修理勒勒车。曾经握笔的手,渐渐磨出了几个茧子;曾经听惯了汽车鸣笛的耳朵,现在能分清牛羊的叫声里藏着怎样的情绪。只是偶尔在夜里,他会拿出手机,看着以前在城里拍的照片,想起办公室的灯光,想起楼下早餐铺的豆浆味,然后又把手机揣进怀里,第二天照样跟着太阳起身,去草原上赶牛羊。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毕力格就快三十岁了。草原上的汉子,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都能跟着放羊了,可他连个对象都没有。奶奶其其格每天都在他耳边念叨:“你看看隔壁的巴图,比你小两岁,儿子都会骑马了!你再这样,我就把你赶回乌鲁木齐去,家里不留你这个‘老光棍’!”妈妈萨仁也急,每天拿着手机刷本地的消息,眼睛都快盯花了,终于看到一条市区小镇要举办相亲会的通知,赶紧拉着毕力格说:“去看看吧,说不定能遇到合适的姑娘。”
毕力格其实不想去。他觉得相亲太刻意,而且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家里的牛羊,没心思谈情说爱。可架不住奶奶天天唠叨,妈妈又总用期待的眼神凝望着他,只好答应下来。只是答应归答应,他心里却憋着股叛逆的劲儿——你们想让我好好相亲,我偏不。
相亲会那天早上,毕力格背着奶奶和妈妈,偷偷去了市区小镇的服装店。他没买正经的外套,反而挑了件松松垮垮的黑色卫衣,上面印着看不懂的英文图案,又买了条破洞牛仔裤,脚上蹬了双沾满灰尘的运动鞋。镜子里的人,看着像个街头游荡的小混混,一点都没有草原汉子的样子。他满意地笑了笑,骑着家里那辆老旧的摩托车,轰隆隆地往相亲会的地方开去。
同一时间,市区小镇上的阿迪亚也在对着镜子发愁。她是镇上出了名的美人,蒙古袍穿在她身上,衬得她皮肤雪白,眼睛像草原上的星星。可她偏偏不喜欢别人盯着她的脸看,尤其是相亲的时候,那些男人的目光总让她觉得非常不自在。这次家里人催着她来相亲会,她干脆找了件妈妈年轻时穿的蓝色布衫,领口和袖口都洗得发白,又翻出一副厚厚的黑框眼镜戴上,把头发扎成一个低马尾,脸上没涂一点脂粉。镜子里的姑娘,看着土气又普通,完全没了平时的美丽模样。“这样总没人盯着我看了吧。”阿迪亚小声嘀咕着,背着包往相亲会的方向走。
相亲会设在小镇的文化广场上,搭了个简单的台子,下面摆着几十张桌子,每张桌子上都贴着编号,姑娘们坐在桌子后面,等着男人们来搭讪。毕力格骑着摩托车到的时候,广场上已经来了不少人。他把摩托车停在显眼的地方,故意把破洞牛仔裤的裤脚往上卷了卷,下车的时候还对着台子上的姑娘们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哇,你看他!”“这穿的什么呀?”“长得还挺帅,就是衣服太奇怪了。”姑娘们的议论声传进毕力格的耳朵里,他心里更是得意了——越多人觉得他奇怪,越没人愿意跟他相亲,正好合了他的心意。
他慢悠悠地往台子这边走,路过每张桌子的时候,都有姑娘笑着跟他打招呼,有的还递过来水杯。可他只是摆摆手,眼睛却在人群里扫来扫去,直到眼神落在拐角处的阿迪亚。
阿迪亚坐在25号桌子后面,头低着,手里拿着一本书,偶尔抬一下头,也是快速地看一眼就又低下去。她穿着老旧的布衫,戴着厚厚的眼镜,跟周围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姑娘们格格不入,而且她是唯一一个没跟毕力格打招呼的人。
毕力格来了兴趣。他径直走到阿迪亚的桌子前,对着不远处的工作人员喊:“就她了!她几号来着?”说着,他低下头,往桌子上的编号牌看了一眼,“25号!这位……”他故意顿了顿,看着阿迪亚土里土气的样子,嘴角就一下勾起了一抹戏谑的笑,“这位土鳖,看着还算是稳重。”
阿迪亚的手指猛地攥紧了手里的书。她抬起头,透过厚厚的镜片看着毕力格——他穿着破洞牛仔裤,头发乱糟糟的,脸上带着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一看就不是正经过来相亲的。她心里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想跟他理论几句,可又觉得跟这种人多说无益。她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看手里的书,连一句话都懒得跟他说。
毕力格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他以为她会生气,会站起来骂他,或者至少会瞪他一眼,可她偏偏什么都没做,就像没听到他的话一样。这让他觉得自己很没有面子,又有点好奇——这个姑娘,好像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样。
他没走,反而拉了把椅子坐在阿迪亚对面,胳膊撑在桌子上,看着她手里的书:“你在看什么书呢?会这么入迷,连我说话都听不见?”
阿迪亚还是没抬头,声音冷冷的说:“跟你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毕力格笑了,“我都选你了,你就是我的相亲对象了,咱们得好好聊聊吧!”
“我没同意。”阿迪亚终于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不耐烦,“工作人员没告诉你吗?相亲是双向选择的,不是你选了我,我就得跟你聊。”
毕力格愣了一下,他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他本就是过来故意搞砸相亲的,没想着真要跟谁聊,可现在被阿迪亚怼了一句,反而觉得更有意思了。他收起了玩世不恭的表情,认真地看着阿迪亚:“那你想要找什么样的呢?我改还不行吗?”
阿迪亚看着他突然变得认真的眼神,心里有点发懵。她本来以为他就是个没正经的混混,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说:“我想找个踏实的,能好好过日子的,不是像你这样的……”她指了指毕力格的衣服,没再往下说。
毕力格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自己的卫衣和破洞牛仔裤,忍不住笑了:“你以为我平时就穿这个?我是故意的,不想好好相亲。”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家在博尔塔拉草原,家里有牛羊,我现在在家放牛羊,算踏实吗?”
阿迪亚一下子就愣住了。她没想到这个看着像混混的男人,竟然是草原上的牧民。她想起自己小时候跟着爷爷去草原玩,看到牧民们骑着马赶牛羊的样子,心里突然有了点不一样的感觉。她摘下厚厚的眼镜,揉了揉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眼神里少了几分戒备,多了几分好奇:“你家在博尔塔拉草原?我小时候去过那里,那里的草原可美了。”
毕力格看着她摘下眼镜后的样子,心里也咯噔一下——她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长,皮肤雪白,虽然没化妆,却比广场上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漂亮多了。他突然觉得,这次叛逆的相亲,好像跟他想的不一样了。
“是啊,草原可美了。”毕力格的声音软了下来,“等开春了,草原上全是花,我带你去看看。”
阿迪亚的脸微微泛红了起来,她低下头,又拿起手里的书,却没有再看进去。广场上的喧闹声好像远了,只剩下两个人之间淡淡的尴尬,还有一丝说不清楚的甜蜜,像草原上刚冒芽的牧草,悄悄在心里生了根。
那顺爷爷和其其格奶奶后来听说了相亲会的事,都骂毕力格不懂事,可当毕力格把阿迪亚带回草原的时候,奶奶还是偷偷拉着阿迪亚的手,给她塞了块酸奶疙瘩,笑着说:“这姑娘,比草原上的马兰花还要好看。”
萨仁妈妈煮了酥油奶茶,阿迪亚坐在蒙古包里,看着毕力格在外面跟弟弟们一起赶牛羊,心里觉得暖暖的。她想起那天在相亲会上,自己故意穿得土气,他故意穿得像个混混,两个人都想搞砸相亲,却偏偏遇到了彼此。原来有时候,叛逆不是为了拒绝什么,而是为了遇到那个能看懂你叛逆背后的真心的人。
博尔塔拉的风又一次吹过了草原,这次没带雪粒,只带着牧草的清香。毕力格骑着马,朝着蒙古包的方向走来,阿迪亚站在门口,朝着他微笑。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像给这个刚萌芽的爱恋故事,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