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异客总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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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为异客总多情

                        ——“矿里人”和他们的情怀


  在我的生命记忆里,一直有这样一个特殊的人群,他们的身份既清晰又模糊,他们的生活大多在客居地度过,似乎是一夜之间纷纷离散,又到了另一个客居地,但无论文化、职业和年龄,甚至这后一个客居地就是他们的祖籍,依然深情回望,将第一个客居的地方当作自己的故乡。

  他们叫“矿里人”,故乡的名字是中国版图偏东南方一处群山中的大型国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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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矿里人”的叫法是内部人自己的称呼,“土著”们则习惯叫“矿山人”,一字之别,已经将他们归到了外人族群里。事实也确是这样,他们在大山中是外来的。具体分析,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语言不同。语言是判断本乡和外乡的重要指标。“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 ,只要乡音不改,很快就有本乡的认同,并不受容貌变化的影响;乡音不同,故乡也就不同。

  矿里人是一个集合体,50年代末、60年代初开展三线国防建设,党中央一声激昂的集结号,矿里人从全国各地高校的讲台上放下粉笔赶来,从战火还有余温的战壕里放下武器赶来,从飞速旋转的机床前穿着油腻的工作服赶来,幅员之广,据说只有西藏除外。几万员工,连带着几万家属和孩子,和着可以在盘山公路排成长龙的汽车,一下子将沉睡了不知多少年的大山搅动起来;搅动的还有像交响乐一样的南腔北调,没有任何指令,为了便于交流,自然地形成了一种特殊的“共同语”,这是矿山人的普通话,我们可以叫它“矿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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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矿普自成体系,语音,语调和用语风格鲜明,例如语音端正,但几乎没有翘舌音,显然受了北方话和南方话的双重影响;语调高扬,既透着自豪,又显得亲密;用语则是北方方言基础上,加着少许的当地俚语,如同说汉语时插进英语的单词,表现出对当地文化的有限的接纳。别说矿普与本地语不同,就是隔着几里的另一个企业,也可一下子区别开来。同处一地,语言泾渭分明,这很像客家人。

  语言承载着文化,它有文化和族群的聚合作用,相应的,也有隔离作用。矿山方圆百里,自然没有围墙,但语言是最高的墙。在本土乡音的包围中,独立地活跃着一群操着“矿普”的人,矿里人已用语言给自己帖上了客居的标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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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是习俗不同。矿里人到来之前,这里的大山有自己的节奏,这里的溪流有自己的涨落,土著们有自己的社群,寺庙早在那里,祠堂早在那里,习俗也早就成形。例如年节的堆积土围烧火祈愿,挨家的舞龙祈福,矿里人来之前和来之后,他们都在自行地操演,与矿里人是无关的,后来舞龙的队伍渐渐也到了职工的门前,但那是矿山走下坡路的最早信号。

  饮食也这样,各做各的,各吃各的。共处一地,时间长了,自会相互影响,例如江西人爱吃辣椒,矿里人,尤其是第二代,也都爱吃,这可以看做是文化的融合,但融合是极其有限的,矿里人主流的食谱,还是祖籍的食谱,口味还是家乡的口味;饮食的影响主要发生在内部,例如北方人占多数,矿里人餐桌上的食品就多了北方的品种和色香。“家的味道”与本地有别,人的种类也就有别。矿里人还是外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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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是身份和气质不同。当地人对矿里人还有一个称呼,叫“公家人”,这样称呼时,话语里是带着高不可及的羡慕的。羡慕也有其足够的理由,50年代,直至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三、四十余年间,在荒瘠的大山中,国企简直可以理解为“高企”,是荣耀和文明的象征。千军万马红旗飘,“好人好马好刀枪”, 到三线工作的都是各业的精英;不仅工资是国家发的,连工作的服装也是国家发的;一条叫“江边村”的铁路,硬生生的叉开铁路网,伸到大山里,用当地话说,“跑火”的时候,山东的大葱,海里的黄鱼,出口的猪肉整车整车的运进来,再纷纷摆到职工的餐桌上,这些,“乡亲们”都无权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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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岂止是这些,最大的身份区别是子女的就学,矿山发展到高峰期,完中有两所,七八个工区还有配套的初中、小学,以及托儿所,全是公办校所,孩子也几乎一色的“矿里人”,就近入学与当地人无关,唯独有关的是他们要为矿山的生活服务,贸易公司开办的商店是地方的,消费的主要客户群却是矿里人。此外还有灯光球场和电影院等文化娱乐设施,都在向当地人骄傲地宣示身份的高贵,同时也在强化着这些人群的“外族”标志。

  身份的区别带来的是气质的区别。气质是与当地人完全不同的,除了身份带来的高傲、自信、安逸和闲适以外,还表现为视野广阔带来的善言。许多的干部职工来自城市,见识和信息自然多,又生活在一个封闭的环境里,相互间的交谈也就多,练就了矿里人大都特别善言的本领和特征,这又是当地朴实讷言的山民所不具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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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区别还有很多,深入到生活、习惯、婚姻、情趣、地位、文化的方方面面,整体性和立体性的与地方分隔开来,同时也凸显了“客居”群体的身份。

  照理,既是完完全全的客居,便免不了思乡之情,但情况却相反,这群人一方面自然地将自己当作外乡人,不与当地人为伍,最有说服力的是,无论贫富,绝不与当地人结为姻亲,一方面又执着地将故乡牢牢地锁定在客居地,倒是将这实际的第二故乡当作了实际的第一故乡,哪怕后来离开,已走了很久,很远,哪怕在很远的地方已经安居乐业,甚至出人头地,心里总想着这片群山,乡愁也殷切地寄向群山上空那轮静悬的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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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份看似矛盾的情思可以从聚会中看出来。

  随着国家经济形势和产业结构的调整,高傲的矿山自90年代开始,光景一年不如一年,高傲的矿里人勇敢的低下昂着的头颅,由少到多,由慢及快地走出大山,纷纷到各处去寻找新的天地。矿里人毕竟有艰苦创业的基因,又是“见过世面”的人群,在自己和国家的努力下,相当多的人都找到了新的芳草地,不少还成为出类拔萃的一类。但当他们看着心血换来的满满谷仓,端起温热的酒盅的时候,忽然禁不住思念起矿山的“好山好水好年华”来,这才发现,他们又做了异乡人。

  于是,他们产生了强烈的“相见”冲动,只要有人发出聚会的动议,他们便会心潮澎湃,心驰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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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年来,中国出现了各种各样的聚会热,抛却那些功利的聚会,多数都是情谊所需和所致,矿里人的聚会也同,但又有别样的心愿和特点。他们虽然不一定都说得清楚,实际是弥漫的乡愁在暗中催促,这些急于相会的矿里人,大都已经步入或将要步入老年,无论境遇好坏,都尝尽了创业的艰辛和迁徙的不易,虽然生活已经安定,但心的归宿似乎模糊,情的依傍似乎空荡,因为,他们现在依然是客居的外地人;即便是少数有幸回到了原籍,依然抹不去外来人的感觉,因为你离开得太早,开拔得太远,桑田沧海,几十年光阴,八千里路遥,虽然还能以乡音交谈,但乡亲们能够听出另外的腔调,乡音已变,你没有察觉,陌生已在,你总感到哪里不那么契合。

  所以,矿里人的聚会是带着浓烈的乡情和浅淡的乡愁的,见面时,神情特别的激动和紧张,生动地反映了“近乡情更怯”的心境;目光相遇,往昔显影,男人和女人的肢体动作都粗犷,平日的矜持都荡然。“我们把最好的年华献给了国家的核工业建设……”说出来的和藏在心里的,都离不开这样的自豪和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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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矿里人的聚会地自然都指向矿山,也确有实现的,但让人失意的是,青春之地,梦里故乡,面目已经改变,直到后来,当地人 “收回故地”,人群和屋宇大举覆盖,聚会只能在故乡以外——在故乡之外回故乡,此情何堪?何堪此情?唯有执着地聚会和思念以疗补!

  从此为异客,处处思客居,“矿里人”,是一种身份和情怀都特别的人。他们怀着献身的豪情,响应国家的号令奔赴到荒僻陌生的群山之中,在此为原子弹制造开山掘矿,他们如天降的战士和移民,自踏上这块土地就没有打算离开,且已经在这里繁衍后代,婚丧嫁娶,祖籍已经渐渐地成为一种念想,至于生长在矿山的后代,祖籍则是户口簿上的笔划。

  特殊的支持和特殊的管理,所形成的封闭式社会结构,在造就出高傲、自信、重情、勇敢、自尊和安逸闲适的气质的同时,又将他们与当地的文化清楚地区分开来,他们在这里工作和生活了几十年,至90年代,第二代早已经接班上岗,数十载花开花落,情怀浸润,已将这块土地在生命里认作家乡,但随着国家经济建设的变化,又做了生命历程中第二次的移民,并且不再有当年激荡人心的结集号,和整齐浩荡的队伍。令人敬仰的是,他们又活出了纷纷的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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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矿里人”扩开去,又可称为“厂里人”——他们是上世纪60年代全面开始,奉献于“三线建设”的特殊人群,这一群人有多少呢?至少要以百万计吧?甘肃乌鞘岭以东、京广铁路以西、山西雁门关以南、广东韶关以北,是地理环境的划分,在青藏高原、云贵高原、太行山、大别山、贺兰山、吕梁山等连绵山脉为屏障的深处,生活、工作着许多为新中国国防建设付出青春、乃至生命的“厂里人”,他们都是精英,也都是移民,而且多数可能也经历了再一次的迁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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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每想起“矿里人”和“厂里人”,一幅画面总是在眼前浩浩荡荡的展现:在漫天大雪中,一位摄影记者,从镜头里看到一个蒙古牧民家庭,拔起支架,收起帐篷,带着简单的家什,坦然的在雪地里迁徙。牧民们逐水草而居的大气和勇气感动了他,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以致无法拍摄。

  矿里人和“厂里人”,不也有这样一种不畏艰难的勇气和轻装上阵的大气吗?当年青春赴群山,后来携家开新业,一脉感人的精神,一脉厚重的情怀,一脉可歌的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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