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冲刷着烂泥地,混着黏稠血水,浸透了萧渡裤腿。他坐在死人堆里,微眯着双眼,像具尸体。雷声刺破了雨夜静谧,也惊醒了刚从鬼门关里爬出来的他。没睁眼,只伸手在尸体间摸索,掏出个葫芦,腻腻的。拔开塞子,酒气杀血腥,随喉结滚动,火辣直抵肚肠,勉强压住翻腾呕意。偏生啐出口血沫子,他咧嘴,像哭,像笑,又像是在骂这吃人的世道。可最终还是未开口,只将葫芦随手一扔,砸在某个死人铁青的额头上,闷响,空洞。
这场厮杀,为谁?萧渡快记不清了。他这烂命,在江湖上东奔西突,如同野狗啃食残羹。无非是些银子、几句口角,或是一时看不过眼,无趣的很。与他腰间悬着的半块玉佩相比,可差太远了——那是当年在关外,好兄弟留下的。他至今还记得,沈野倒下时,血沫子喷了他满脸,多疼啊,那小子还咧嘴笑,“老…老萧…躲着点…别太冲…”那“躲”字,像烙铁,灼在萧渡心口上。从此,他成了影子,成了风,成了泥沟里最滑溜的泥鳅。
躲天意,避因果。其实他不怕落得和沈野同样的结局,就是怕生前不听他的话,以后遇到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毕竟沈野那小子路子野,总喜欢“掏鸟”。
直到那个傍晚,江南窄巷,烟雨绵绵。他刚做完单买卖,戾气未散。巷口,一把油纸伞悄然移近,伞下露出张脸,素净。这眉眼,沈野那小子看一眼准得陷进去,碰巧萧渡也是,好么说是好兄弟。
“先生,衣裳淋湿了。”嗓音轻柔,带着水汽。她叫阿芷,巷尾裁缝铺的女儿。那之后,萧渡的破屋里,开始有了干净的布鞋和温热的米粥。阿芷手很巧,能抚平衣袍上最深的褶皱,甚至有无数个瞬间,仿佛填平了萧渡心上的千沟万壑。他下定决心,要在这小镇烟雨里,把“躲”字贯彻到底。可他忘了,家畜见了屠夫会瑟瑟发抖,可野兽却最喜食屠夫血肉,腥气重。
那年冬夜,仇家闯进了裁缝铺。萧渡提着刀赶回时,只看到狼藉和门板上的血箭头,指向北边。阿芷不见了。他像条疯狗,追出去几十里,最后只在官道旁,捡到个旧荷包,温热而又冰冷。那天的风,像刀子,未开刃,只疼,可他却想死。
后来,萧渡的名字在道上也曾响过一阵。在沧州,巨鲸帮横行霸道,鱼肉乡里。是夜,火光冲天,什么龙潭虎穴,他一人一刀,便砍出个浑身浴血。当他踩着巨鲸帮帮主那颗秃头时,忽然觉得自己像块铁,烧得通红,砸进了江湖这潭死水里。可喧嚣过后,依旧是冷寂。巨鲸帮的银库他分文未取,只提走了几坛女儿红。

沧州城外土坡上,荒野茫茫,他喝了个昏天暗地。
世人皆说,江湖侠客犹如过江之鲫。而我萧渡所杀之人便是江海湖泊。你要问我想不想死,想!可这世上能杀我之人,只有那句老萧和那个旧荷包,偏偏他们都死了。谁若能让他们死而复生,五马分尸、碎尸万段,我萧渡何惧哉?
如今,他坐在这片新添的尸堆里,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至于这场死斗,没什么好说的,既是死斗,那终得有人活着。他伸手,在领头那具尸体身上摸索,指腹触到一块硬物,扯出来竟是半块玉佩!却让他如遭雷击,那纹路,那缺口,与他腰间悬着的那半块,严丝合缝!
嗡!!!
萧渡脑子里像炸开了口钟。这玉佩的主人,这追索他至死方休的仇家,竟是当年沈野豁出命也要护住之人,萧渡发誓要报答的恩人!
他猛地想起沈野临死前那句被血呛住的话:“老…老萧…躲着点…别太冲…”他一直以为沈野是让他躲开危险,躲开杀身之祸。可此刻,断玉契合,惊雷在混沌泥沼中炸开——沈野当年替自己挡刀,哪里是偶然?分明是偿还更早之前,那领头汉子对沈野的救命之恩!沈野用命,替恩人还了萧渡的“债”。自己这些年像惊弓之鸟般东躲西藏,妄图斩断一切因果,避开所谓“天意”,却原来每一步,都踏在别人早已画好的线上!他躲的,不过是自己不敢睁眼去看的真相。
萧渡攥着两块玉佩,像握刀。沈野的脸,阿芷的眼,沧州的火,还有眼前这具尸体瞪圆的眼珠……无数碎片在眼前呼啸!他喉咙里嘶吼,野兽般的嘶嚎,猛地将玉佩砸在地上!碎裂声清脆又刺耳,抵不过他嚎啕大哭,嘶哑难听。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不看脚下尸骸,也不看那碎玉。只抬头,望向远处,天地空旷,唯余他一人踉跄。他走着,雨水顺着乱发流进脖颈,冰凉。浑身剧痛针扎般传来,他却觉得这痛如此真切,咧开嘴笑,无声。
原来枷锁是暖的,一直锁在心上。沾着血,裹着债,藏着缘法,人若披上它,终其一生不过是在牢笼里打转——今日砸碎了玉,也砸碎了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