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父亲要去参加老战友儿子的婚礼，头天下午，母亲帮忙收拾准备第二天要穿的衣物。翻来覆去，竟然没有一件拿的出手、看的过眼的体面衣服。
父亲统共也就那么几身衣服，年份久，款式老，因为经常换洗的缘故，不论什么颜色，都泛着发白的自然旧。
我忽然心酸，招呼着母亲忙出门给父亲购置行头。
给父亲选衣服，想要他去试穿一下，电话里，他仍然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连声说：“不要！不要！买啥呢，有衣服穿！”态度强硬，毫无转寰余地，果断挂了电话。
我和母亲相视，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对方的无奈。母亲安慰我：“没事，你爸就那样，买回去他就会穿的。”
我无奈的摸了摸手里的衣服，收起手机。
母亲和我积极的挑选衣服，嫂子进来时，已挑了一身认为最合适的。嫂子是喊来参谋的，她的眼光一向很好。
有了嫂子的认同，结了账，因为怕父亲不同意试衣服，拉上小侄女一起去了父亲上班的地方。
小孩子不大懂事，说一些话也没多少顾忌。隔辈亲，同样的话，小侄女说出来父亲可能更愿意听。
父亲在一家药店上班，虽然报酬在我们的小县城还算得上不错，不过，的确辛苦。
还没看到人影，小侄女就一路喊着：“爷爷！爷爷！爷爷……”冲了进去。
店员们大多数都认识她，也没阻拦，热情的打着招呼：“小宝贝来了，来接你爷爷下班了！”
小侄女往前冲，我却不能，尴尬的微笑着，尴尬的应付着。
父亲在做最后的清理工作，正弯腰清洗熬药的玻璃罐子。看到小侄女，脸上挂满了笑容：“小美女来了！”
小侄女献宝似的举起装着衣服的袋子：“爷爷，你赶快试一下，看合不合适，不合适赶紧拿去换，人家一会儿就关门了。”歇了口气，又着重强调“这是给人家掏过钱的，人家不退的！”完全一副小大人模样。
父亲哈哈大笑！
我搭着腔：“爸，你快点试，不合适赶紧换，再晚人家就关门了。”
我抖开衣服递给父亲，催促他试穿。父亲拗不过，接过衣服，一手拎着，一手指着衣服：“唉……这，这，这……唉……”
虽然连声叹气，我却肯定他心情很好，这是这么些年经验所得。
每一次添置新衣服，父亲都说浪费，穿的时候，父亲却是真的由内而外的高兴。
衣服穿在身上，父亲相熟的同事夸到：“娃们真懂事，孝顺的很！”
父亲不说话，只是呵呵笑着。
衣服小一码。码数是按以前的尺寸，近年父亲长胖了一点，开始有了小肚腩，工作时也不时要蹲下，所以，父亲喜欢穿宽松一些的。
给父亲选的衣服太修身，他总觉得紧绷绷的不舒服。
人靠衣装，父亲一身崭新站在我面前，整个人瞬间气质不同，精神十足，完全看不出已是临近花甲的老人。
忍不住夸奖：“爸，你身材真好，这么些年都没怎么变！”
父亲乐呵呵的笑着，心情大好，原地又转了个圈，展示一番。
注意力不在衣服上，便发现了某些细微不同：父亲微微有点驼背。许是平日里穿的衣服比较宽松，我一直都没注意到。
记忆里，父亲还是那个腰背笔挺，走路精神，迈着小八字步的身影。
2
父亲当兵出身。
十几年的军旅生涯，很多东西都已烙在骨血，无论什么时候，父亲总是挺直腰背，走路精神，脚步稳妥，举手投足间都在不经意的诠释“军人”这个词。
早年，和他的同辈人相比，算是比较有出息。
父亲兄弟姐妹多，排行老二，上有父母哥哥，下有兄弟姐妹要照顾，这些，一直都是他扛在自己肩上的责任，日子虽辛苦，也从没有一句怨言。
虽然很早就搬离了老家，但父亲仍在邻里乡亲们间有很好的口碑。
托父亲的福，即使我几年回不了一趟家，邻里乡亲，亲戚之间也不大走动。即便如此，遇到了，大家对我也是发自内心的热情。我知道，这是看在父亲的面上，大概应了那句“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常常，我被大家的热情弄的手足无措。渐渐长大，便懂得了，其实和我没什么关系，只是大家把那份爱延续到了我身上……而今，这份爱，正不动声色的向我的下一辈们转移。
3
那是个婆婆和媳妇比着生的年代。
小爸只不过比哥哥大了八岁，在小爸还和光着屁股的自家侄子、侄女一起玩耍时，作为同辈人的“在外干事”父亲，早早承担起了一个大家庭的重担。
父亲和母亲结婚后，虽是自立门户，但一大家子，不是说自己成家就可以顺利成章的不管不顾的！
“生产队”时期，家家户户就靠那么点“工分”过日子。所有劳力面朝黄土背朝天，不停歇的一整天，赚到的工分也仅够糊口。何况我们家，人口多，壮劳力少，辛苦一天所得，也不够一整个大家庭的嚼头。孩子饿的哇哇叫，大人愁眉不展。
父亲每个月用他那点微薄的津贴，全部兑换成粮票，接济家中，再加上农闲时爷爷和大伯他们四处跑着换粮，大家省吃俭用，紧紧巴巴的总算渡过那段艰难的日子。
后来，父亲从部队转业。
离家近了，更方便照顾家里，兄弟姐妹们只要有事，父亲总是第一个到场。邻里乡亲有事需要帮忙，父亲也总会毫不犹豫的答应。
母亲偶尔也会唠叨，让父亲多看顾一下自家人。父亲说：“都是亲亲的兄弟姐妹，当哥的，我不看顾着，还指望谁？谁没有个难处？”
母亲其实也就那么随口一说，并不一定非要得到什么结果，便也听之任之。
4
新千年的钟声敲响，人们庆祝新纪元的开始，整个世界呈现一片欢欣热烈的祥和景象。
而，这一年，父亲的单位因长期亏损，不得不解体。父亲下岗了。
整个家庭重担落在做小生意的母亲肩头。我和哥哥读初中，虽说九年制义务教育，但每年我和哥哥的学杂费合计下来也是不小的一笔开支。
扛过初中三年，我和哥哥上了高中，开销更大了。
父亲便和朋友合伙搞养殖，一直供到我和哥哥读完大学。起早贪黑的超负荷体力劳作，父亲迅速瘦了，也黑了不少，再也不复以往白白净净、帅气的中年美大叔。
5
2008年，是个特殊的一年。
5.12大地震，让世界认识到我们中华名族强大的凝聚力、向心力，认识到我们中华民族是不会被打垮，是不可战胜的民族。奥运会的举办，向世界人民展示了一个多姿多彩的中国，51金，21银，58铜的佳绩，让世界惊叹！
这一年，我大学毕业，结束所有的在校学习，正式步入社会，开始了颠簸的新一段人生。
在我茫然四处漂泊时，父亲被查出患严重的肝腹水，虽万般不情愿，仍不得不住院治疗。
而对父亲的状况，我却一无所知……
我突击回家时，才意外得知。幸而，父亲当时的状况已有好转，看到我回家，仍然很虚弱的父亲却是高兴的不得了。
那一刻，我才发觉，伴随着我们的慢慢长大，父亲也渐渐变老，两鬓在不知不觉中，已生出华发……
父亲的身体已不适合高强度的体力劳作。出院后，结束了和朋友的合伙生意。
借着养身体的名义，父亲闲赋在家两年，携同母亲回了老家，侍弄着几亩薄田。
我和哥哥已毕业，虽然收入不多，但足够养活自己，饿不着，穿的暖，偶尔也可以接济家中。
家中虽没有存款，但日常花销却不是问题。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父亲和母亲在自家园子种了各种蔬菜，长势喜人，自个吃不完，便分给邻里乡亲。
给家中钱时，父亲和母亲总不愿意收，说什么穷家富路，他们在家用不了多少，让我自个留着，一个人在外面也不容易。
我只好装着不高兴，他们才肯收下。不过，在我走的时候，母亲还是会把钱塞在我背包的某个犄角旮旯，等待我的发现，即便我怎么防备都没用。
几次之后，我便也不再给钱了，变着花样给家中买东西。母亲心疼我花销出去的，只好收下给他们的钱。
父亲休养的两年，也没真正悠闲。
这两年，除了养身体，种田，种菜，最主要的是给哥哥张罗了一门亲事！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何况张罗着要给哥哥结婚时，父亲手里一分钱也没有，可仍然，举办了一场喜庆热闹的婚礼！
哥哥结婚，是一笔不小数目，全都是父亲借的，只不过“借法”有点不寻常。父亲的兄弟姐妹和朋友得到消息后亲自送来，还一个劲地问：“够不够？不够再说！”
等到叔伯们都走了，我开玩笑的对父亲说：“爸，你看，确实借钱的都是大爷！”父亲听了我的话，乐得都找不见眼睛。
这一刻的父亲是真正开心的，为即将成家立业的哥哥，为鼎力相助的兄弟朋友……
6
家中办喜事，债台高筑，父亲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活计，又操心着怎么还债，随五爸去了工地干活，成为名符其实的“农民工”。
那一年，是父亲天命之年。
安安稳稳的体面过了半辈子，放下了所有的骄傲，默默加入了农民工队伍一员，为城市的基础建设添砖增瓦。
怪味弥漫，夏季蒸笼，冬季冰窟的工棚；一个挨着一个的大通铺；开水煮的白挂面，零星的青菜，一把盐巴，便是一顿正儿八经的饭；洗澡、上厕所这些“小事”更是“随意”……这些，是父亲每天生活的全部。
钢筋水泥混合着汗水，高楼拔地而起的那一霎时，我不知道父亲心中作何感想。我只知道，自己心中无法压抑的疼痛……那之后，对所有的农民工，更多了一份理解和尊重。
再见时，父亲养了两年刚刚有点丰腴的脸庞早已不见踪迹，清瘦无比，身上的衣服松松垮垮，整个人苍老了很多。
而今，父亲已近花甲之年。计划着退休后在家乡颐养天年，打理自家地里的柿子树、花椒树、核桃树等各种果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随心所欲地生活。
记忆里，无论如何艰辛的日子，父亲依然是腰板笔直，走路沉稳。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父亲当过兵的缘故。父亲没有被生活压垮，却抵不住岁月的无情。父亲的背悄然微驼，头发也早已花白，唯一值得庆幸，在母亲精心调养下，父亲的身体依然硬朗、健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