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在故乡
慧视界 · 三中的慧
大年初六了,回家过年的人们开始返程。年,渐渐远去。而记忆中此时故乡的年味正浓。
我的故乡,是鄂东南浠河畔的一个小村庄。小时候常听人们说,“一江春水向东流”,而浠河的水是流向西边的,因而无端里生出很多的骄傲,觉得从这里走出去的孩子会更加不凡,从这里开始的人生也会更加不同。那时候小小的我,自负又敏感,内心里充盈着这隐秘的喜悦和期待,虽然有时候也顽劣,但自愿与读书求学结缘,渴望验证这小小的不同。后来,书读得慢慢多起来,而家乡却渐渐远离。兄弟姐妹们一天天长大、工作、然后各自成家四散开来。家,变小了。及至父母仙逝,那个儿时的家从形式到内容已不复存在。每逢过年过节,心有隐痛,虽免除了舟车劳顿之苦,天涯游子的牵念却无处投递。似无根之水,无论西东,总在飘荡。想起那条西流的河,不禁失笑莞尔。如此,家乡,终于变成了故乡。
一
故乡的年是苕果儿的香气
记忆中故乡的年味是从腊月里炒苕果儿开始的。物资贫乏的时月里,人们用终年的勤劳并不能换来匹配的财富和丰盈,常常捉襟见肘,入不敷出。过年,往往成为不小的负担。多口非劳动力之家尤甚。而作为孩童的我们并不太能体悟父母的艰难,抑或不想理会大人们的这些烦恼,只执拗地期待着这年节。期待着过年了,会有漂亮的新衣服,新鞋子,还有平时难得吃到的糖果、点心和空闲。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物资的贫乏使爱意的表达变得纯粹而自然。辛劳的大人们从来不曾忘记在忙碌的缝隙里将孩子们的欲望口袋填满。大米、红薯、花生、南瓜籽、各种豆子和谷物,经过父母们的巧手制作,变成孩子们的过年零食和美好陪伴。而孩子们的快乐总是如此的简单。
对米果儿和苕(家乡话,即红薯)果儿的期待从冬月就开始了。秋高气爽,阳光充裕。农忙之余,妈妈们会挑选上好的红薯,洗净蒸熟,去皮,在石臼里捣碎后,加入黑芝麻和一点点白糖,和成团,再趁热擀成大大的薄薄的饼片,接着将整张饼片放在簸箕里晾晒。米果儿的做法也如此这般。一两日后,饼片半干未干之时,最方便剪切。这也是儿时的我最喜欢做的事情。
放学回来,大人们还在忙着生火做饭。我和姐姐找来剪刀,瞄准某块饼片的一个角,两个角,沿着边缘偷偷裁下一条,不露痕迹。四目相对,暗笑窃喜,然后一路小跑,抢到灶前,争着帮忙烧火。一个柴把子塞进灶膛,火苗直窜,这真是绝佳的烧烤时间。把裁好的长条饼片妥妥地贴在火钳上,然后将火钳远远地架在明晃晃正燃着的柴把子上。一秒,两秒,三秒,……,苕果儿慢慢膨胀,鼓起来,熟了!芝麻和红薯的香气很快地溢出来,飘满灶间,渗进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里,美味,舒坦。母亲自然也闻到了,却并不恼,只拿眼瞪了一下,说“火都被你们烧熄了,走走走!”于是,我们嬉笑着,抱着战利品一哄而散。
二
故乡的年是干鱼塘的乐趣
男孩子们的快乐则来自干池塘。一到年边,父亲们就要计划捞鱼了。一网下去,池塘里的鱼儿们翻腾起来,有的跳出水面,高高的,又落下去,溅起大大小小的水花,也惊起围观中孩子们的阵阵欢叫。男孩子们坐不住了,纷纷奔走相告:“要干池塘啦!”
然而,这干池塘可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事。计划经济的年代,池塘们被抽干的命运也是轮流有序的。因而若是轮到了家门口的池塘,那自是天大的运气。男孩子们一放学就飞奔回家,围着抽水机,一个个摩拳擦掌,欢呼雀跃。而水位下降得并不快,虽然出水口的水流很大很急。一两天后,池塘终于见底,露出了黑黑的淤泥。孩子们早已换好长长的雨鞋候在那了,家里条件好的、讲究点的穿上了大人们的下水衣,有不怕冷的干脆挽起了裤脚,露出白白的细腿儿在寒风中欢乐地颤抖。大人们匆匆捞走最后一条大鱼后,这偌大的舞台便交由孩子们自由驰骋了。
胆大的先围剿深水区的水洼,浅浅的水深深的泥,一串水泡冒出来,一道黑色的影子闪过,定是条大的漏网之鱼!腿慢慢靠近,双手悄悄的,从两边摸过去。这边寻寻觅觅,那边躲躲闪闪。良久,一个照面,一个激灵,一串水珠溅起,淤泥溅了一脸,手一滑,鱼儿溜了。欸,好大一条呢!于是,一边叹息,一边游戏重新开始。胆子不大的,都在淤泥浅的地方,手脚并用,地毯式摸索。看见淤泥中有气泡的,或者哪里有轻微蠕动,甚至一两下突然的跳动,都是一摸一个准。大大小小的鲫鱼,一下子装满了一小半篓筐。还有一些胆子小的,如我,是无论如何不敢脱鞋子下去的。只好一只手提着一个畚箕,另一只手拿着一杆长柄锄头,在硬泥边上走走停停,这里捣捣,那里挖挖,碰碰运气,也是忙得不亦乐乎,偶尔居然也能捡到一两条倒霉的鱼儿,算是对脸面有了个不错的交待。
三
故乡的年是宫灯的流转
记忆中故乡年的色调是温婉的,并不全是浓墨重彩的红。长江边,浠河畔,南北的年俗特色在这里似乎都不甚明显。于我,记忆深处的那盏宫灯,一直明亮着。华美,温暖,静静地悬挂,轻轻地摇曳,如一首窄窄的小令,就着柔和的月光,穿越时空,不断地款款而来。
少年时,有年就有这宫灯。
挑一个安静空闲的日子,叔叔小心翼翼地将其搬出来。轻轻剥去里三层外三层的保护,只见宫灯骨架坚固、精巧依旧,只是灯体四周的彩纸已经褪了旧时颜色。用毛刷蘸水,将彩纸抹匀。浸润片刻,再慢慢撕下,用干净的绒布擦干。接下来是最关键的设计布局和颜色搭配。叔叔的心灵手巧,此时最能体现。横梁彩纸用什么颜色,灯柱缠绕用什么材质,灯体四周要讲述怎样的故事,又寓意什么,垂穗的灵动与灯柱顶端的造型如何呼应,什么色系的彩纸能凸显烛光的温暖等等。
这些复杂细致的步骤都是精巧神奇的工艺。一整天,叔叔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时间好像停止了,工序如此繁琐缓慢,前来围观的人慢慢少了,孩子们的耐性更是一会儿就没了,都陆续散去。只有我,一直悄悄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小小的心里充满了敬意和赞赏,默默期待着这宫灯的最后完工和亮相。
黄昏时分,宫灯成了!亭亭玉立的,好惊艳!叔叔喜欢用温和色系的彩纸,低调,柔美,不张扬。整体配色华丽却不妖艳,深浅错落有致,一如旧时江南小家碧玉,温婉动人。宫灯糊好,内里再点上蜡烛,轻轻地挂在大门前,从腊月二十几一直到正月十六。天天悄然迤逦,过往行人,拜年客人,都会驻足欣赏,艳羡不已。
生于七十年代的我,用母亲的话说是“赶上了好时候”,起码不用挨饿,不会受冻。然而文化的贫瘠仍在,一如秋收稻场上的谷物,颗粒可数。辛劳的大人们一心只想让自己的孩子们吃饱穿暖,知识和精神的喂养往往无暇顾及,任其野蛮生长。
小小的我,多思又敏感,叔叔的宫灯和爷爷的熏陶,不止给我精神的食粮,更给彼时的我无尽想像。而我所依存的文化空间也被打上了温暖的底色,厚重而苍凉。
(未完待续)
2017.2.3于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