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晚上看了电影《妈妈！》。

一个知识分子家庭，母女关系有难以愈合的伤口：受人尊敬的学者父亲，在动乱中被划为不良分子，而年少的女儿也被时局所惑，残忍地灭掉了深爱她的父亲最后一丝生的愿望，父亲自杀，美满的家庭就此破灭。

那个疯狂的时代过去后，女儿幡然醒悟、追悔莫及。她在往后的岁月中成长为一名知识分子，一名备受尊重的大学物理教师。可能为了惩罚自己的过错，她选择了独身到老；为了救赎，在自己的职业之外，她热心于公益，持之以恒去养老院做义工、去街道打扫卫生、帮扶困难学生、资助不良少女……

她和母亲之间，因为横亘着那一道伤口，一开始的相处模式是反常规的，彼此关心但是又相对克制和独立。她们共同经营着一个美丽的小家，有开满花的院子，整洁优雅的房间，琳琅满架的书。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处，她们的沟通却更多的是通过便笺留言，少有亲密的话语交流。将近90的老母亲，有着高级知识分子的清醒和潇洒，也有着异常敏捷的思维和超常清晰的记忆力，她反抗着女儿对于她无微不至的照顾，女儿告诉她爬高会摔死，她却俏皮地在便笺上回复，不爬高也会死；吃着多种药的她，睡前却端着酒杯问女儿要不要来一杯；抽血的时候会紧张，像个小女孩一样冲女儿撒娇……这些细节都很值得玩味，是一种以前不曾在国产影视作品里看到过的母亲形象。

而女儿，是关系里那个相对清冷、克制、疏离的人。可能是心里难以愈合的伤口使然，她时常怀念父亲，也无法自然地对母亲表达感情。她固执地用自己的方式照顾着母亲，在发觉自己患了阿尔兹海默症后，她选择独自面对，悄悄做着各种后事准备，在一切准备就绪后，把母亲送入养老院安养，自己则独自舔舐伤口。

而母亲，在获悉真相后，突然从以前那个会撒娇、爱反抗、潇洒异常的母亲，转变为一个耐心、温柔、坚定的母亲，她开始着手研究这个无法逆转的病，用母亲博大的胸怀完全接纳着女儿的改变，安慰着她被疾病打碎的自尊，承受着疾病带给女儿的反复无常、暴躁易怒的性格，无微不至地在生活起居上照顾着她……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几年，直到，她再也无法承受，才选择带着女儿一起住进养老院。

电影中出现的文淇饰演的少女，是整体灰暗清冷的色调中难得的一抹明媚的光亮。老中青三代，残酷的生命的对比和轮回，让人不胜唏嘘。文淇是女儿在思维消亡前留给世界的最后一个善意的种子，这种子发了芽，开了花。她的返回和帮助，让老母亲看到了生命力衰弱的不可阻挡，再多的母爱也无法再承受这种重压了，于是做出了一起住进养老院，寻找外援的决定。

喜欢电影开放式的结局，母女二人在海边相拥，有痛苦，有无奈，也有宽慰。最终的结局如何呢？是安老在养老院，随着生命能量的消失，彻底丧失生之尊严，还是保留尊严，使生命终结在海边？不得而知。

这部电影，让阿尔兹海默症，这个越来越普遍高发的老年病，再次引起了大众的注意。其实片中患病的女儿，她的整个治疗过程已经优于大部分人了。毕竟，除了缺少助手，作为高级知识分子的她在经济方面没有烦忧，有包容一切的母爱陪伴，也不缺乏对疾病的科学认识。而大量的老人，经济能力缺乏，对疾病缺乏认识，也同样缺乏照顾者，一旦患上此病，就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其实这个病对于我来说，并不陌生。我曾经近距离目睹过外婆患此病的过程。那时人们对阿尔兹海默症并不了解，初期患病的外婆，只是变得比较少言寡语和不近人情。其实外婆在患病前，记忆力也十分惊人，她一直自己做着小生意，没有文化、不会写字的她，所有经济账目全靠大脑记，从来没有差错，我们去她家玩儿，早晨赖在床上央她念童谣，她能不间断地背出几十几百首童谣或谜语，大脑的储存几乎无穷无尽，让人叹服。但是患病后，她的记忆力越来越差，最初大家都觉得不过是年龄增长自然的记忆力减退，但是等到我上高中的时候，她从市里舅舅家来我们家小住时，情况已经非常严重了，那时她出门常常走丢，少言寡语，表达能力变得很差，缺乏表情，忘记如何使用电灯开关，午睡起来分不清晨昏，睡觉会尿床……而我后来知道，在舅舅家养老的她，因为患病，一直被舅妈嫌弃，不让她一起居住，而是让她住在他们废弃的单位房中，房舍连门都没有装，大夏天盖着厚棉被，因为尿失禁被褥发臭，妈妈去接她回来的时候，她满脸满身都是蚊虫叮咬的疙瘩。

好在，外婆人生最后的阶段，是在女儿家度过的。虽然忘掉了大部分记忆，但还没有到认不出女儿的程度。妈妈和姨妈细心地照料了她一段时间，每天给她认真梳洗，耐心抚慰。最后她因别的病症过世时，还保留着一部分记忆。

我所知的另一位阿兹海默症患者，是苏的外婆。在他的描述里，过去的外婆是格外能干，风风火火的一位长辈，对他一直疼爱有加。可惜，婚后，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已经卧床多年，彻底丧失记忆。对过去最疼爱的大孙子见面不识，也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甚至，无法自主进食，以至于最后只能鼻饲。睹此情景，一向坚强的苏都忍不住拭泪。而我，实在无法把面前的她与苏给我看的照片中，那个笑意盈盈端庄整洁的事业女性联系起来，不由得唏嘘感慨。

苏的外婆，身为离休干部，在康养方面不缺费用，但仍旧深受阿兹海默症之苦，在岁月流逝中，灵魂仿佛风中沙，逐渐消散，再也无法聚拢。

阿兹海默症患者的照顾，是一个很难解决的社会问题。有朋友告诉我，她的外婆患此病后，一直由全职主妇的女儿照顾，艰难孤寂又漫长的照顾过程，折磨着女儿，因此外婆甫一过世，照顾她的女儿就很快也确诊了阿兹海默症。照料者的人生也因此崩坏。

这个社会问题，目前似乎还是无解。真希望随着科技和社会的发展，阿兹海默症的治疗能够取得突破，而对于患者的照顾，也能有妥善的解决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