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的冬夜来得早,太阳一下山,天地就立刻朦胧起来。远山变成了黑线描就的轮廓,和天空渐渐融合,不再区分彼此。近处的房屋和树木依稀可辨,却看不清了细节。酒店的轮廓彩灯和街边的路灯次第亮起,闪闪烁烁,很醒目。显示着小小的岩城是座县城,不是个村镇。然而,街上也没有多少人——太冷了,人们要么窝在家里,要么围在烤肉店里。偶尔过往一两个人,也是行色匆匆。
街西头的文化馆早早就暗了,关门闭窗,悄声无息。在岩城的序列里,文化馆是个清水衙门,领导一般不是仕途明亮者。当其被调到文化馆时,他自己个儿心也凉了一半,因此上班也就是上班罢了,没有多大的热情。职工倒是些文艺爱好者,然而爱好者不喜欢按部就班,他们更爱好自由。“不自由,无艺术!”他们说。艺不艺术,不好说,如此口号下,职工们就迟到早退甚或一天两天的莫名其妙地消失着。当然,领导也不怎么关心这样的短暂消失。因此,文化馆白日里也没几个人上班,除了领导,办公室只有文书守着——做些上传下达的事情——不过是熬时间罢了。一下班,文书立即走了,整个文化馆瞬间上下静悄悄。
今天,岩城文化馆依旧暗而静,而西北角那间堆满旧书的窑洞却亮着灯,把三个人的影子投在玻璃窗上。
孙文远停止了脚步,把冻僵的手搓了搓,又放在嘴边哈了哈,指节上结着粉笔灰和冻疮。"今儿个又收了作文,五年级娃娃写《我的理想》,十个说要当石油工人。"他摘下缠着胶布的眼镜哈气,"倒是比前些年一个个都要当歌星的强些。"
李大康盘腿坐在条凳上,橘红色工装裤膝盖处磨得发白,手背还沾着油井的锈渍。他正往牛皮纸本上抄艾青的诗,听见这话抬起头:"要我说,当个掏炭的看油的也不赖。前天在七里沟打井,晌午歇工时看见野兔追着旋风跑,倒像是...……"他蘸了蘸钢笔水,"倒像是给天地磕头呢。"
孙文远立即点头,说:“大康的语言生动哩!”
李大康笑了笑,低头继续抄写艾青的诗。
孙文远是光明中学的语文老师,可李大康是油矿工人,仅初中毕业。孙文远常常暗叹李大康语言天赋,觉得自己不是学上得多些,真没法和李大康坐在一起。
咳嗽声从书堆后面传来。老周裹着蓝布棉袄,面前摊着本《世说新语》,书页间夹着片枯黄的杜梨叶。"要磕头也该是咱们仨,"他笑得胸腔里呼噜呼噜作响,"一个代课先生,一个临时钻工,再加我这职业药罐子,倒凑成个'三不靠'读书会。"
李大康和孙文远哈哈笑起来。
老周在光明中学教书二十多年,上课,下课,读书,剪纸。往来简单,日子清贫。内退后,聘到文化馆,只是周末给辅导班的孩子们教一节剪纸课。
老周返聘文化馆,不看工资高低,是看上了文化馆的清闲,且又给一个窑洞居住,可以安安静静读读书。
窗外飘起细雪,唦唦之声透过玻璃窗,进了屋子。三人一时都不说话了,静静地听着。
这是他们相识的第三个冬天。
那年腊月,县文化馆要办岩城地域民俗展,征集作品。这是岩城的文化盛事,政府领导重视,给钱给场地;民间百姓热情高涨,参与积极。老周从家里搬来祖传的剪纸花样。红纸铺了半铺炕,龙凤呈祥的纹样里藏着"福"字套"寿"字。孙文远捧着热水袋念县志:"'立春鞭土牛,以红绿丝缠柳枝,击牛而歌曰..…….'"站在一边观看的李大康突然插话:"该把油矿的磕头机也剪进去,铁家伙日夜给土地爷磕头,抽的油供满世界的汽车喝哩!不比纸牛鲜活些?再说,退耕还林几年了,现在村子里还有几头牛啊?"
老周和孙文远是一个学校的同事,老周因病退休了,孙文远还在职。今天,他俩商量着创作一幅反映时代气象的剪纸作品。
李大康恰逢轮休,来文化馆看看活动筹备进展。他们和李大康认识还不到半个小时。
老周握剪刀的手顿了顿。纸屑雪花般落在靛蓝棉裤上:"机器总是机器,没有生命,冷冰冰的,老辈子传下来的东西..……"话没说完就咳起来,指间的红鲤鱼剪成了两截。
孙文远略微思考了一下,说:“李大康的思路很新!老周,艺术服务时代,艺术也反映着时代,也要与时俱进哩!”
……
后来布展时,老周的作品是《铁牛图》。崇山峻岭间,绿意葱茏,野花点缀,一簇簇抽油机铁塔似的昂首挺立,钢筋铁骨,颜色鲜红,观者无不感觉有力量从脚底生起。
老周的作品获得了展览一等奖。
那天傍晚,老周的屋子里飘起油泼面的香气。李大康蹲在门槛上大口吃油泼面,面条宽似裤带,上海青整叶点缀其间。李大康额头淌汗,一口生蒜一口面,辣子染红了粗瓷碗边。
疫情来的时候,县城像被抽了魂。学校停课了,干部们居家办公,商店饭馆关了门——开着门也没有人来。县城的各路口有专人看守。
文化馆的大门也锁了,老周家的院门贴了封条。老周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老周的老伴在五十公里外的镇上,女儿在几千里外的广西上大学。老周这个孤老头天天在院子里转圈,熬着日子。他虽然也知道历史上的大疫情一般不过三年,嘴上也说生死有命担心无用,但心里也还是担心意外难免焦躁。
一天早上,老周看见院子里落了两颗白菜,有塑料袋装着,还是摔的有些散了。老周知道是孙文远隔着墙头扔进来的。前两天,老周和孙文远视频,说到了没菜吃的事。而且,李大康最近也被封在了七里沟,回不来的。
老周心脏动过两次大手术,人变得敏感起来,脾气也有些坏起来,一言不合就让人下不了台。亲朋故旧因此很少和老周来往。孙文远和李大康也爱读书,这些年,他们三人因此走得近些。
……
病毒总是防不住,不断地有人感染的消息在各个群里流传。人心惶惶。三个人隔一两天就视频一下,互相问候问候,其实也有报平安的意思。
……
老周也中招了,发烧,嗓子疼,浑身就如挨了一顿暴打。老周自诊为普通感冒——这些天他没有接触任何人呀!在家吃了两天常备感冒药,症状不见转轻反而加重。老周明白自己不是感冒了,忽然心灰了起来,仿佛看见了自己的人生倒计时。
老周晚上和孙文远李大康视频时讲了自己的状况,虽然强作豁达,但听得出有告别的意味。
……
孙文远和李大康商量送老周去医院。谁去送呢?现在的医院住满了病人!
孙文远说自己去,自己年轻,身体壮实,而且家里有妻子可以照顾娃。明天大早就去联系医院。
李大康嘿嘿笑着,说病毒没有传说中的厉害,恐惧助长了其魔力罢了。
当晚,李大康就把老周拉到了医院。李大康给孙文远留言“我年长你十岁,儿子明年就大学毕业。我又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娃还小,有家要照顾。”
……
解封那天,三人又在老周的窑洞碰头。充电台灯照着老周新剪的窗花:铁塔似的磕头机旁,春牛昂首甩尾,犄角上栖着只胖喜鹊。李大康从怀里掏出个铝饭盒,油糕还带着体温。"矿上发的,说是补偿春节没发的福利。"
孙文远擦拭着落灰的眼镜:"我带了学生抄的《定风波》书法,娃娃们说周老师住院前教的诗...……"话没说完,老周已经展开红纸,剪刀游走如鱼。这次剪的是三个小老头儿围坐读书,头顶悬着月亮,脚下生出杜梨树的根。
雪又下了,声音唦唦,北风呼呼,窑洞外的山峁渐渐白了头。充电灯的光是冷的,倒叫他们想起从前煤油灯芯爆出的暖黄灯花,在墙上摇曳着,把三个人的影子揉成一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