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犯的罪
乖巧总是容易得到偏爱，一个可爱的孩子乖乖地坐在板凳上，总能得到非同一般的怜爱。与之相对的，习惯于撒泼哭闹的孩子，是非常讨人厌恶的。我后悔的是，关于这个道理，我知道的太早了。
我是一个早慧的孩子，很早就发现了别人对我的偏爱。我的小聪明，使我能在客人面前侃侃而谈，让父母很有面子。我说我以后要当科学家，我把每一篇课文都倒背如流，班级大扫除的时候，我很努力地提了拖把要做劳动模范。于是，我的父母、我的老师都觉得我特别可爱，夸赞我，种种地偏爱我，还让其他人向我学习。回想起来，大人总觉得小孩子天真没有心机，没想到遇见了我，我利用大人们的天真，轻而易举地换回了同情，换回了特权。
我那时三年级了吧，一连当了三年的三好学生，还是班里的学习委员。我的班主任姓杨，是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一头卷发，但是对学生很严厉。不能在规定时间内背完课文的，听写出错的，往往要伸出手来吃她几板子。这板子我也领教过，拇指粗的竹条，能把手抽的肿起来。大家都很害怕她。体罚学生在我们那里是常事，从不会有人反对。我的一个数学老师喜欢揪人的耳朵，我曾经被他揪着耳朵提起来过一次，双脚几乎悬空，那耳朵整整红了一天。但我们也并不怎么抱怨，反抗这种说法，更是没有人提起。毕竟老师打人还算轻的，暴怒的父亲打起人来，才是真的恐怖。有一位姓常的同学被请了家长，盛怒的父亲直接命令他跪下用双膝走回了家，有同学下课追出去看，回来说常姓同学的膝盖被磨破了，血流了一路。我们甚至还觉得我们的老师私下里挺可爱的。就拿杨老师来说吧，有一次她写黑板报，我在旁边看着，她写的是市级三好学生某某某，县级三好学生某某某。我看着看着就对她说：“我以后要当县级三好学生。”杨老师问我为什么不当市级的，我说：“因为县比市大啊。”杨老师用拿着粉笔的手捂着嘴笑弯了腰，卷曲的头发盖住了半张脸，我则觉得莫名其妙，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我说错了。不过那时候杨老师笑的真美极了，慈祥极了。
我的成绩好，杨老师视我为掌上明珠，对于我总是格外信任，比如说没带作业这件事，其实我也是没写故意说忘带了的，但杨老师总是相信我是忘记带了，她还安慰我不要怕，下次带来就好了，因为我撒谎的时候，还会装做很怕她的板子的样子带着哭腔。但是对于成绩差的学生，她就不会这么宽容了，没带就是没写，她拿出板子来，就是两下子。
我的同桌就经常被打，我也觉得打的应该，他经常差作业，经常去把女生逗哭，上课总是睡觉，而且他这个人，特别不守信用。有一次他弄了一个小鱼钩来，上课的时候就跟我显摆，说他要去钓鱼了，这小鱼钩钓大鱼小鱼都合适，他哥哥上次用这个鱼钩，钓起来一个三四斤的鲫壳鱼。我听了自然觉得艳羡，脑海中的大鱼溅起水花，几乎都要把我脸打湿了。于是我问他能不能转售给我，他要三块钱，我就给了他。但他没有信守诺言把鱼钩给我，反而说涨价了，还要再收我三块，我又给了他，当然鱼钩还是没有拿到，气得我打了他一顿，把鱼钩硬抢了过来。他哭了半天，但第二天恢复如初，继续和我打打闹闹。
还有一次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只小老鼠，拿到课堂里来吓唬女同学，听到女同学的尖叫他就哈哈大笑，却没想到被吓到的女生把杨老师请来了。杨老师提着棍子来了，把他拉到教室外尽力打了一顿，他原本可以少捱些打的，如果他尽早听从了老师的话，把那小老鼠扔下五楼去。他大声哭着，死死捏住那小老鼠，怎么也不肯把老鼠扔下去摔死。他实在蠢透了。杨老师自然不敢从他手里抢过那老鼠来，后来请了一位男老师，硬生生抢过小老鼠来砸下五楼去，这出闹剧才算结束。不，都还不算结束，因为一下课，他又立马冲下五楼去抢救他的小老鼠。老鼠当然是死了的，还能救回来吗？他真的蠢透了。
我真是恨死这个同桌了，在我眼里，我是好学生的典型，他是坏学生的典型，我和他是天生对立的。他身上的一切我都讨厌极了，懒惰、大话、和老师作对、戏弄人、不知耻……在这种愤恨的心情中，我甚至用泥巴做了一个小坟，在墓碑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一段字“同桌XXX之墓”，并且那时候我是真心实意地希望他躺在那个坟里的。回想这种真诚的恶意，我觉得毛骨悚然。我不得不说，他真的很坏，现在想起来也是，但是我忘了，那时他和我一样，只是个孩子，所不同的是，我比较早慧。真要说的话，我才是恶魔，我对他的恶意，是发自心底的。
仗着老师对我的偏爱我有恃无恐，天然划分的好坏使我有了足够的正义的理由去打击的我的同桌，我时常拿他开恶劣的玩笑，有时直接动起手来。我终于做了那件使我后悔到今天的事情。
我首先要澄清的是，我绝没有料到事情会向着那个地步发展，我的本意只不过是吓他一下，我绝不愿意他遭受那样的痛苦。但是无论我现在怎样洗白自己，那件事的确发生了，给当事人我的同桌造成了伤害，并且这件事归根结底还是得怪我，我理应承受问责。
那天杨老师发下改过的试卷来，我照旧是高分，撇过头看看我的同桌，只不过七十来分。他却完全不知羞耻的样子，照例玩笑，那情形比我这得了九十多分的人还要开心。我在心里愤恨起来，他怎么能如此开心，这样的分数，他应该伤心难过。
我决计要使他伤心难过一会儿。于是下课的时候，趁他乐呵呵地出去玩，我把他的试卷拿过来藏在了我书包的一个隐秘的夹层里。我想他找不到试卷了总该慌乱一阵了吧，我等着看他的好戏。
但他直到上课两分钟才来，喊了一声报告，杨老师似乎有点不悦了，但还是让他进教室来。他坐下，发现试卷不在了，果然开始慌了，于是把书包拿起来，到处乱翻，我在旁边暗自发笑。可是这乱翻的举动引起了杨老师的注意，她拿着棍子走过来，问怎么了。同桌瞒不过，只好说试卷不见了。杨老师一下子生气了，“这是上节课才发下来的，你就不见了？下课就跑到外面去游尸，其他同学的怎么都在？”说话之间同桌的身上已经着了两三棒。
又把他的书包翻了个底朝天，当然没能找到。杨老师几乎是手不停地打起同桌来，那架势我们也都看呆了，杨老师似乎还从来没有生过那么大的气，没有那么用力地打过人。同桌手吃疼躲避的行为惹得杨老师更生气了，她把棍棒换了一只手，腾出右手来用大拇指和食指揪住了同桌的脸，皮肤被拉起来了，紧接着是一个狠狠的螺旋，同桌的脸红起来。老师再次换过手，右手握住了棍子，乱打起来，棍棒雨点似的落在他身上，同桌的哭声震响了整个教室。
我开始慌了，看杨老师这样凶恶，我感到事情不会这样轻易过去，受害者被打成这样，我这个元凶岂不是会被打的更惨？我不敢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我被杨老师的棍棒吓呆了，我的心里饱受着折磨，我是应该把真相说出来让老师来打我呢？还是装作不知情的样子蒙混过关？
最终对于棍棒的恐惧占了上风，我想，只要不被查明，我还是一个好学生，不会被打，不会请家长，我还能安安稳稳在学校，得到老师的偏爱。
但杨老师决计要查出真相，不肯马虎过关。水落石出之前，她为了避免无聊，似乎也为了发泄，同桌本来也是一个经常惹她生气的坏孩子，所以她仍然不停歇地打着同桌。
其他同学看不下去了，热心的他们，或许只是为了得到老师的开心，他们去翻了垃圾桶，去翻了教室可能的角落，当然没有找到，于是终于翻到了我的书包。第一次他们没有翻到，因为我把那张试卷放在了隐蔽的夹层，我不配合他们，他们没有找到那个地方。
再三找不到，同桌又挨了有几十棒。我知道纸包不住火，下次就会查出来，也是憋红了脸坐立不安。终于一个伶俐的姑娘又翻了我的书包，这次她找到了，尽管我一再想掩饰，眼尖手快的她还是一把抓出了那张试卷。她挥舞着那张试卷，像挥舞着胜利的旗帜，她以一种报功的喜悦声音对老师说：“找到了！”
这一声过后，教室里突然安静了，同桌也不再哭了，大家都定定地看着我，因为试卷是从我书包里找到的，他们似乎在等我的解释。
世界静止了，我终于体会到一颗针掉在地上也能听见的宁静，那是刑场上枪响之前的宁静。所有人屏住了呼吸，等待最后的判决，像看一出好戏。完蛋了，我的名誉，我的好孩子的形象，我将被请家长，也许将被暴怒的母亲强迫跪在摔碎了的啤酒瓶碎片上，所有人不再会偏爱我，而是防范我，因为我的良心如此恶毒。完蛋了，我的生活。
我嗫嚅着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在我的书包里。”我深深地低下头去，这个拙劣的谎言肯定会被识破。杨老师却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发誓我永远忘不掉那个眼神。那个眼神里先是怀疑，然后却是略加思索后的恍然大悟。杨老师当众宣布：“你们下次要是还有人做这种恶作剧，把别人的试卷放在不知情人的书包里，我知道了是绝不会饶恕的。”她又看了我一眼，让我坐下，是温柔的语气。她又转过头对同桌说：“你还不坐下？下次再把试卷丢了我可不放过你！”是威胁恐吓的语气。
我呆呆地坐下了。
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
确实，再也没有人问起这个话题了，大家都刻意回避。
所以我还是一个好学生，还是得到老师的偏爱。她对我一贯相信，这次也不例外。没想到罪魁祸首真的是我！
没有庆幸，我陷入自责悔恨之中。因为我的恶意，一个无辜的同学受到了伤害。作案者不用道歉，逍遥法外，享受着偏爱，受害者依然被人讨厌，得不到哪怕一句道歉，也没人为他伸张正义。这多么荒谬啊！我想跑到教室休息室去大声说：“是我做的！老师你惩罚我吧。”但我没有勇气，如果我有的话，在同桌刚开始被打的时候，我就会说明真相了。
第二天同桌依旧来上课了，他给大家展示他的伤疤，手上的，背上的，爬满了，似蚯蚓。来看的人很多，于是同桌很得意，到处展示，似乎是勋章样的值得自豪的东西。昨天的殴打他全记不得了，他真的是个阿Q似的人物……
我尝试着补救，我请他吃东西，我借他作业抄，他非常开心，可是这些都无法减轻我的罪恶感，他似乎忘记了那件事，所以从来没说“我原谅你了。”得不到那句原谅的话，我只好继续忍受着愧疚。
更使我难过的是，当我转学走了的时候，我妈妈打电话给杨老师告别，杨老师在电话里夸赞我，说我是她遇到过的最聪明的学生！杨老师最终还是没有发现我的丑恶面目，一如既往地偏爱我。那件事情她也忘了，对她来说那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吧。事情还是没有改变，坏人的面目没有被戳穿，世界奇怪地朝着一个错了的方向发展去了。
多少年过去了，施暴者比受害者忍受着更大的心理的折磨。我始终无法忘记这件事，那是我的赤裸裸的恶意造成的，我就是故意的，没有其他借口。但我逍遥法外，没有受到惩罚。我真是讨厌我！天啊，如果我回到那天说出了真相，如果杨老师那时候打了我，我该不会受着这无尽的心理的折磨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