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车车库管理员老王

出差时摄于香港红磡绕道


说回九几年的上海,那时很多骑自行车的人会有种错觉,街上有多少人骑,就有多少人惦记着偷,而最便宜的车也得抵上好些天的薪水,因此,居民习惯把自行车停放在公共自行车车库里。车库会象征性地收取些保管费,每月几块钱,其中一部分是用来支付管理员的工资。管理员多为下岗工人,对于接近退休的人来说,这或许是个安稳的过渡,倘若是年轻人,怕是实在走投无路、或者自暴自弃了。

自从念了初中,我便开始骑车上学,一辆普通的26寸女士自行车。就放学而言,有车和没车的前行速度是一样的,因为我住得相对较远,所以会先陪着不骑车的哥几个回家,然后慢悠悠地独自骑上一段,再小心翼翼地将车停放进车库。

车库有两位管理员换班看守,其中一位还就是年轻人,30岁上下,1米7左右的个子,脑袋圆圆的,一顶不见长长的板刷头,冬天总裹着件军绿大衣,天热也就几件油腻腻的老头衫,泛着些暮气。以我不到花季的眼光来衡量,他算得上中年,知道他姓王,心里就默默地称他老王,而出于礼貌,当面会叫声“师傅”。

这里要说下管理员的工作环境。

车库在地下室,你要推着车经过一个30度、10几米的斜坡,当然,你也可以风骚地骑着车冲下去,反正斜坡是被一睹厚实的墙给挡了去路的,你得有90度甩尾的技术去避免弄疼那堵墙。90度左拐进去就是管理员的工作间了,一张工作桌、一把椅子和一张挂着蚊帐的床,工作桌上有台黑白电视机,和台小型收音机,这在当年,已足够消遣。工作桌紧挨着墙,墙上挂满了停车牌,拿车子的时候要交牌,停完车子要取牌,是这里的规矩,每个停车牌对应一个唯一编号,一旦管理员和居民混熟,也无需告诉他牌号了。

老王有着又圆又大的脑袋,看起来并不木瓜,但他总记不清牌号,在他那,我一点享受不到刷脸的体面,所以每次放好车,我会很自觉地报上牌号,“XXX”。取牌就几秒的功夫,老王会憨笑着和你寒暄一声,“回来啦”、“下课啦”之类的,这种社交的意义,是为了避免对视时的尴尬,当然,人较多的时候,这种社交礼仪会被省略。

车库24小时得有人值班,晚上管理员就睡在里面,但要是过了12点,车库的门就会被锁上,第二天清晨5点又会被打开。有些时候补习晚归,差不多9、10点样子,车库已鲜有人来人往,老王则颓颓地半倚在床上看电视,有什么看什么,我通常会示意他不用起来,然后借着细长的胳膊取下停车牌,老王憨憨地一笑,说一声“谢谢”,欣然接受了这种照顾。

在车库的大多数时间,管理员是找不到任何人说话的,所以和老王换班的管理员一旦逮着人就唠嗑,但老王不会,除了寒暄外,就是憨憨地笑,其它基本不说,我想这也好,又没见他看过动画片,和他没啥可唠的。

初中生最喜欢幻想,比方我,当时就特别好奇,他大半时间都在车库度过,是否会孤独,有没有老婆,他想在这里待多久,等等。

老王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市民,按现在的标准,他过着相对底层的生活,没什么机会去制造轰轰烈烈的剧本,关键,他适应了这种生活。

3年后,进入了高中,我的座驾升级到了山地车,老王仍然在车库当着管理员,比起外面的日新月异,车库的工作越来越显得单调,但也有好处,不费心力体力,这倒让老王的身子也跟着圆鼓了起来。而我,依然好奇他是否孤独,十几岁的我清楚地知道,这种问题是问不得的,只有靠自己去找答案。

确有特殊的一次,我同往常一样取车牌,报了号,老王憨笑着侧过身去拿,同时,嘟囔着什么,我以为他在和我说话,正想告诉他没听清,这时他又嘟囔了起来,这次听得真真切切,他说的内容和我毫无关系,他是在自言自语。

我是个感情细腻、敏感的男生,从那天之后,我注意起老王的举动,在经意之间发现,老王时不时会跟自己说话,虽然高中的心理课没授太多,但足够让我联想到孤独,老王是独孤的,孤独了很多年。

上了大学后,我不再骑车上下学,便撤了这个服务,自然的,也很少再见到老王。偶尔在小区里看到他,有时拎着个空空的塑料袋,有时拿着个饭勺,但不管手里拽的是什么,无论天气阴郁或明媚,他总是自言自语,对着空气喋喋不休,脸上带着熟悉的憨笑,而这种憨笑,会让陌生人不寒而栗。

十几年过去了,我搬出了这个小区,老王已然成了那千百个曾经熟悉过的路人,若没人提起,我几乎不会想起他。

去年的夏天,我正巧经过了曾经的自行车车库,正处工作时间,除了知了的叫声,小区宁静地很,正因为这样的宁静,使我清楚地注意到车库门口蹲着一位中年人,圆脸,平头,头发有些花白,很安静地看着手机,抽着烟。我确定,他就是老王。

有人会嘲笑,“老王的青春,是从退休开始的”。

也有人恨铁不成钢,“老王啊,太不求上进”。

而我,只依然好奇,“老王还是否孤独,有没有老婆,他想在这里待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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