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翼翼地把莴笋片对折,沿着盘子的边缘码齐,接着把薄如片纸的鲍鱼片下到锅里的沸水中,心里默念道:1、2、3…..10,立马把漏勺提起来抖掉水分,放到盘子中间,淋上蒸鱼豉油,配上清绿的葱丝和红红的辣椒丝,再浇上滚烫的热油,一道色香味俱全的“一夜鲍富”大功告成。
明天慧姐的商铺新张,今晚要来我家提前为她庆贺,这道一夜鲍富是必须的压轴菜。
“孜姐,你的刀工越来越厉害了,这次的鲍鱼片片的好薄好完整“。
在阿姨的惊叹中,我拿起手机正打算拍照,阿文打来语音聊天。奇怪了,我们有几年没怎么交往,最近她怎么频繁联系我。
“忙啥呢?大才女。“她还是那副戏谑的强调。我没好气地回她:”做了一道新菜,正在自我欣赏!”。
“你终于接地气了,你以前张口闭口老子庄子,一点烟火味都没有,要知道,美食才是最不能辜负的。”
是啊,我苦笑着想:“以前的我,何止辜负了美食。几十年来,自诩是不入流俗的女子,躲在自己的舒适区里,被先生保护的好好的。直至一场劫难来临,在熬不下去的时候,一样要在无数的白天夜里,靠搞笑视频、斗地主,宫斗剧,把悲伤强行从脑细胞里暂时挤压出去。
阿文想让我帮忙问问哪里可以买到去香港机场的邮轮票,她女儿要回英国上学,离开那个圈子已经两年的我,只能支支吾吾应付了几句。
“下次去你家,也让我尝尝你的手艺啊!”阿文全然没理会我冷淡的语气,欢脱脱地挂了电话。
下厨不是我的特长,更谈不上喜欢,先生到现在还记得我第一次下面条,最后吃到嘴的是一团团面糊糊。有天,儿子抱怨说:妈妈,为什么总是奶奶做饭,我都没怎么吃过你做的菜。我方才开始认真学习厨艺,只是为了完成儿子布置的作业,而且是从来得不到红勾的作业。他住校的时候,我和先生糊弄着填饱肚子罢了。
搬离以前的小区,家里的客人逐渐减少,周末和真真姐夫妻的打升级是固定节目,阿雅夫妻也会在先生值班的时候,过来陪我打牌,慧姐是我们来这个城市不久结识的老友,中断快十多年的友谊,在我们人生最低谷的时候接续上。
家常菜做腻了,为尽主人之谊,时不时学着做做小红书上的菜品,海鲜沙拉、冬阴功汤、松露蚕豆焗饭……渐渐地,我喜欢上做饭时心无旁骛的感觉。
真真姐夫妻俩经常说,他们川人把有情趣的生活,叫有盐有味,没有啥子是一顿火锅不能解决的。
他们俩是美食的饕餮之徒,更是我最好的食客,每次能把满桌的菜一扫而空,尤其看到真真姐先生将大葱、香芹这些配菜都一点不放过,甚至将汤底打包带走,对于掌勺之人是莫大的欣慰。
阿雅夫妻是无辣不欢的美食探险家,阿雅经常鼓励我挑战一下自己的味蕾,帮我发掘我家附近的美食,或许体味了足够多的人间之苦,我也能沉浸于舌尖上芝士混合榴莲的甜品滋味,尤其阿雅自制的抹茶坚果桃酥配上一杯热咖啡,绝了。
慧姐是注重仪式感的慢食客,每次来,都精心为我准备伴手礼,或是一盒包装雅致的日式酥饼,或是一束生机勃勃的芍药。她吃的不多,但看得出很享受用餐的过程,仿佛每一口食物都是对生活的一次品味和感悟,如同饭后我们三人的每周分享。
在做美食、打牌、品茶、闲聊的时刻里,心底那重重的块垒一点点被撬下。在朋友们的赞赏下,我的厨艺日益精进,用先生的话说,我是在用心做菜,用心回报她们带给我的陪伴和生气。
慧姐今天为我带来的是美国汉学家波特先生的亲笔签名书,十年前我读过他的《禅的行囊》,这本《空谷幽兰》是他的第一本中国游记,也是慧姐和他在旅途中得以结识的因缘。
序言中,他鼓励中国读者追寻并找到生活中“独处”的乐趣——不是离群索居,而是因为更深的觉悟和仁慈。
慧姐的深意我自然明了,但当下的我,心中交织着悲伤、挣扎、偏执和迷惘,能做到真真姐所说争取将每天的痛苦减少一分便是进步,如何觉悟不忧、不惧、不惊、不妄,心静如水、八风不动?
临走时,慧姐说波特先生因疫情原因好几年未能来中国,今年会来惠州参加苏东坡诞辰纪念活动,并计划写一本老苏的传记,他已80高龄,或许这是他最后一次踏上中国的土地,如果我有兴趣,她可以安排我拜会波特先生。
作为老苏的铁杆粉丝,多年前读林语堂的《苏东坡传》奉为圭臬,我自然希望有机会当面聆听波特先生如何呈现一个美国人眼中的苏东坡。
最终我还是婉拒了慧姐的好意,两年来我的活动半径几乎限于公司和家,我害怕那些熟悉的街道、公园、地铁站,一次次触动深埋的忧伤,更不用说有勇气走出这个城市,和一个素味平生的学者对话。
“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波特笔下的隐士王戎经历丧子之痛尚出此言;一向乐观豁达的老苏幼子早夭,悲不自胜写下“归来怀抱空,老泪如泻水”。我不过是一个平凡女子,又如何能轻言放下这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