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07的春暮夏初,我与樊小慈第一次遇见,因了那辆被她推着的,横冲直撞的小板车。
她跑得很快,小板车有些老旧,上面又空着,免不了当当乱响,小街的人却不以为然,似乎对这样的事情已经司空见惯。
她见到了我,一边推着板车一边冲我喊,那个谁谁,帮帮忙行吗?
我有些错愕地看着她,我吗?记忆里搜寻不出她的样子,我确定自己从没见过她。
是啊是啊,她回答着,和小板车一起经过我身边,空出左手顺势把我的右手牵住了,走走走,帮我去接人。
接人?我被她一扯,几乎整个身子倾倒在地,不得不迈开步子和她并肩而行。看看眼前老旧的车子,难道就用这个接人?
话没来得及出口,已被她拽着穿过了几条巷子,在一个人行楼梯半腰休息的地方,一个胡须拉渣的男人正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手里握着一个空荡荡的酒瓶。
来!帮忙接我的男人回家!她一边招呼着我一边用力地去拉男人的胳肢窝,动作很娴熟的样子。
就这样,我当了一回免费劳工,帮她把男人拽上了小板车。
然后,又是一路飞奔,樊小慈还一边推着板车跑一边大声说笑,快快快啦,我做的剁椒鱼头要老啦!
就是这样,樊小慈和她的小板车、以及那个整日醉醺醺的男人一起,忽然闯进了我的生活。或者说,是我以这样懵懂而惶惑的方式,认识了樊小慈。
2
樊小慈整天都是乐呵呵的,在她脸上,看不到一点和她的生活相关的无奈和忧伤,仿佛楼顶那所泛着锈迹的铁皮房和那间不到二十平米的房间,就是生活的本然。她一点都不介意。
我告诉她我是摄影师,说她让我很久没有的创作冲动忽然就冒出头来,然后我试探着问她我可不可以拍她,用她的照片去参展。
樊小慈一手挎过我的肩,啊,同行同行,我也是摄影师,我有很多作品呢。
在我惊异的同时,她指指自己的脑袋,这里,这里全都是我男人的照片。说完,得意地笑。言语里有小小的骄傲。她把她的男人当成世界的全部了。
她的脸有些苍白,据她的说法,这是职业病。
职业病?
是的,我晚上替你们男人按摩,自然睡得少。她一脸坦然地笑。
我已经不敢感到意外,每天用板车接自己的男人回家的女人,本来就不是一般人。
很快,和樊小慈就熟识起来,她说她的男人叫子涵,是电视台的一个编剧。他是天才!她说他时夸张地竖起大拇指,只是那些导演不识货,对于他来说,那些导演还不如青岛纯生。
原来,子涵就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小编剧。樊小慈对他很是理解,用她的欢笑和没心没肺支持着他的斗志,他的酗酒,他们的生活。只是偶尔的晚上,她会在铁皮房子前看脚下迷离灯火,那时,才会有片刻的沉默。
发现子涵的事情是在一个午后,我和樊小慈在闹市里转来转去找摄影背景,远远看见子涵从一辆别克轿车上下来,还躬身用脸颊迎接一个女人的吻,我没有说话,看向樊小慈,她却不着意地笑,那个女人是一个名导的女儿,不到20岁呢,很水嫩吧!我的男人就是讨人喜欢。我无语。
那天,我帮樊小慈拍了很多特写,我在镜头里看见樊小慈的忧伤,那些忧伤一直藏在她浅褐色的瞳仁里,和她狡黠的笑意共容得让人心疼。那天回去,我们又用小板车把子涵运回了家,樊小慈又是一路又叫又笑,快快快,我的红烧茄子就要糊啦。只是这次,我不再觉得好玩。
3
我猜想红烧茄子和剁椒鱼头都是子涵爱吃的。问樊小慈,她就歪着脑袋反问,你说呢?
那时我们拍照累了坐在马路边上的栏杆上看不时来往的车辆,这里是郊区,车和人都极少,仿佛沉默都有了声音。
樊小慈见我不说话,跳下栏杆看着我的眼睛,秦穆,你知道吗?子涵曾经跟我说过,他要写一个剧本,剧本里只有我和他是主角,那个开别克的女孩儿,连一个跑龙套的都算不上。
我扬了扬手中的尼康相机,你在这里也是主角。
樊小慈夺过我的相机,一帧一帧地看自己的照片,忽然抬起头来,圆润的鼻尖几乎碰到我的脸。然后下意识地躲开,彼此都有些尴尬。
她幽幽地说,没想到,我会在子涵之前,先当了你的主角。
我看着她眼帘下面长长的睫毛,心就那么跳了一下,像暗夜里忽然蹦出的火花。
这些火花让我变得有些慌乱。
之后的日子,我开始隔三岔五去那条小街,如果遇上刚好的时间,我会看见樊小慈推着她的小板车,一路大呼小叫,闪开,闪开。像一个遗落在凡间却悠然自得的天使。大多数时候,我选择不让她看见,我躲在附近的灯柱后面,或者在对街的茶餐厅里,透过落地玻璃看着她从我视线的左边跑到视线的右边,不知不觉地,就被一种异样的酸楚给淹没了。
然后,我就会觉得很沮丧,因为我已经找不到任何理由和她在一起,我们已经拍了太多的照片,这些照片已经把我的房间塞满了。而摄影,是我和她在一起的唯一的理由。
4
我终于在樊小慈的背后现了形,因了那个脑满肥肠的脂粉客。他居然牵着她的手要她陪他过夜,樊小慈一直微笑着拒绝,她的笑容让那个男人得寸进尺,他坏笑着把她逼近墙角,樊小慈紧紧地抱着肩膀,身体不住地颤抖,她的无助第一次那么突兀地袭击了我的心房。
于是,我冲上去,给了那个男人一拳,然后牵着樊小慈的手在街上奔逃。
我是真的觉得害怕,因为一直循规蹈矩的我,从来没有试过用拳头解决问题,而且那个男人比我要高大而魁梧得多,如果他追过来,我铁定不是他的对手。
樊小慈在反应过来后就一直笑,咯咯咯的,一边笑还一边手舞足蹈的,像个刚从疯人院里跑出来的精神病患者。
最后,我们终于跑不动了,趴在栏杆上用力地喘着气,樊小慈还一边喘气一边捂着肚子笑。
我见她这样,也跟着笑了,还有些得意,我说我没想到原来自己也可以那么强悍。
樊小慈嘴巴一撇,哼,男人的力量是女人激发出来的,你得感谢我。
我点头表示赞同,我没有告诉她,如果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没有爱,就算有天大的力量也未必愿意使出来。
那天晚上我是用小板车送樊小慈回去的,她说她以前一直用板车送她的男人,自己还没坐过呢,这次她也要做一次VIP。
一直记得那天的情景,月华如水,一个男人用板车推着一个女人,女人在黑夜里恣意地笑,男人的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像天上的星星,揣着小小的温暖。
5
我是在第二次见到子涵和那个女孩在一起时对樊小慈表白的。我说小慈,既然子涵不珍惜你,让我珍惜你吧!
说得很小声,樊小慈却好像听见了,她侧头看着我,眉头小心地皱了一下,然后用拳头击打我的胸口,你给我拍的照片为什么还不晒出来给我看,是不是太丑全给你删了?
没等我回答,她已经走到了前面,我终于鼓起勇气,在她背后大声喊,樊小慈,我想我爱上你了。
樊小慈的脚停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用右手在空中晃了一下,做了一个再见的手势。我看着她的背影渐渐离去,说实话,并没有感觉到太多的失落,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那句话在我心里藏了很久,终于从口中说出来了。至于结果,我并不在意。或许是因为我已经被她的乐观感染,所以对于她的拒绝已经可以坦然接受了。
几天后在机场,我给樊小慈发短信,说要到南方的一座城市参加摄影展,当中会举办一个国内知名的摄影比赛,我会用她的作品来比赛。樊小慈回说,好啊好啊,不过你要付我版权费,因为我有肖像权。
我看着手机屏幕,无声地笑了。其实在我看来,只要作品里的樊小慈还在,获不获奖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一个星期后,结果出来,我的作品获得人物摄影类的一等奖,我高兴地给樊小慈发短信,这次她很久没回,我看着手机屏幕沉默良久,终于拨打了她的手机号码。以前,她是一直不想我给她打电话的,说怕她的男人吃醋,但这次,我很想亲口告诉她。
然而,我没能听到她的声音,我只听到那句电脑自动答复:您拨的电话号码不存在。
我的心莫名地跳了一下,不祥的预感从心底蔓上来,连忙起身离开了礼堂,连奖品都没来得及领取。
6
马不停蹄地赶到樊小慈和子涵居住的地方。我见到的是一扇上了锁的铁门,以及门前停靠着的那辆小板车。
我站在小板车上,透过小小的铁窗往里看,里面什么都没变:小床,书桌上码着的小说和剧本,还有泛着油光的锅碗瓢盆,什么都没变。
我在门前等了一天一夜,肚子饿时就到附近的小食店买外卖,怕错过她回来,还带回去坐在小板车上吃,可是,我看不到樊小慈。之后的一段时间,我总是去那条小街,希望有一天能看见她,就算她是用板车推着她的男人也好,然而,只有一次一次的失望。到了后来,我甚至开始怀疑过去几个月里发生的事情不过是一个幻觉。
2007年9月,我在电视里无意中看到一个电视剧,那个电视剧很火,在很多电视台滚动播放,而编剧的名字竟然是子涵。
我定在原地半天,之后的剧情,我一集也没有落下,我以为能在里面看见樊小慈的影子,因为这是子涵答应过她的,是她唯一的梦想,然而我失望了,那个电视剧里都是白领、顶级写字楼、商战、家族斗争,里面没有一个角色和樊小慈有关联。
之后,我开始在网上搜索子涵的消息,辗转找到了他的电话,拨过去,径直问他樊小慈去了哪里,他似乎听出了我是谁,吸了一口气才说,她走了。
我从他的话里听出他知道些什么,连忙追问,她不是和你在一起吗?她去哪里了?因为焦灼,我拽着话筒的手已经在不由自主地发抖。
之后的几分钟,我听说了一个故事,就在我离开的那一天,她又去按摩店上班,结果,又遇见上次那个男人,那男人因为气他上次被揍,点名要她陪他……樊小慈离开的时候,只给子涵发了一条短信,说他不是她的男人了。之后,她就不知去向。
7
2007年10月,我的摄影展在这座北方的城市首次展出,影展的主题叫〈天使情人〉,展出的所有作品,都是我为樊小慈照的,照片里的她,或逆着阳光笑得癫狂,或桀骜地叉着双手嘟着嘴,或托着下巴静静地看着镜头这边的我,她一直像一个不小心流落人间的天使,虽然断了翅膀,依然努力地展开手臂,用力飞翔。所以,我相信她不会轻易放弃。
我每天都会来展馆,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我相信在某一个时刻,能听见那个恣意的笑声,然后看见樊小慈指着我一脸霸道地说,秦穆,你是我的男人。
樊小慈,如果我真的是你的男人,请你出现,用你的方式接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