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病房。算上加床,共九个床位。病员走马灯似地更换,病房却总是满满。上一个病员还不及出院,早有等待多日的新病员急急地觊觎着床位,只为尽早安排手术。
初踏入病房,会有片刻的恍惚。一样的蓝白相间的病服,一样的年轻稚嫩的面孔,一样的光头,仿佛进入了少林寺。然而,人手一台笔记本电脑,连那个叫做嘎泰的七岁男孩,手中也玩弄着一台书本大小的学习机。他们各自在病床上的小桌板上打发着时间,这一刻,病房俨然网吧。
这是一些生病的花朵。有的还不及盛开,便过早地凋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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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床,这是一个看上去桀骜不驯的男孩,20岁,玩世不恭的面孔,满身的刺青,左臂自肩部往下刺了一条张牙舞爪的青龙,右上臂刺着一个“恨”字,小臂有无数个烟花烙。这个男孩带着明显的“问题少年”的标志,让人不由对他畏而远之。
他刚入院时总是不能好好地呆在病房,不停地要他母亲陪他出去,以致护士经常找不到他,因此多次被训斥。
他母亲很时尚很年轻,起初以为是他的姐姐。她每天早晨都会在拥挤的病房中,自床下脸盆里取出她的化妆品,认真细致地化妆,然后照顾她的儿子。
她拿她的儿子毫无办法,对他的要求只有依顺。被护士说得多了,她也有些讪讪。转而就又笑着同我们说:“等做了手术就好了,那样他就不乱走了。”看着她那心无城府的笑容,不由得心生悲凉。
这个孩子左小腿上长了一个巨大的肿瘤,有柚子大小,短时间内小腿肿得老粗。他的床头卡片上写着“左腓骨近端骨巨细胞瘤”。
早前我们去医办探问病情时,无意听到医生说起她儿子的情况,疑是恶性。那么,很可能出现的结果是截肢,抑或暂时切除肿瘤,却又增加了复发的可能。
那样一个年轻蓬勃的生命,那样一个随性不桀的少年,却已经实实在在受到死神的威胁。
最终选择的是保守治疗——切除肿瘤。手术时间很漫长,早上八点推进手术室,中午一点钟才出来。由于肿瘤太大,无法完整地取出,最终分割成四块,分次取出来——如果是恶性,如此更增加了扩散的可能。
他实施的全麻,被推回病房的时候,还人事不醒。架上吊着血浆,被子下面伸出的管子分别是导尿管和引流管。
接下来的一夜很关键。他的母亲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一夜未睡。他醒来后不停地喊疼,冲着他母亲发脾气。他母亲很有耐心,一再好言相劝,最终仍是无法安抚他,只得叫来医生打了杜冷丁止痛。
他终于安静下来,睡着了。清晨醒来,看到母亲正伏在床栏上打瞌睡,他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柔软。他唤醒母亲,自己将身子往里侧挪挪,指指身旁空出的地方:“你一夜没睡吧?上这儿来躺会儿。”疲惫的母亲顺从地挨着床边躺下了。
一周后,当我们关切地问他母亲病理结果时,与大多数家长急切地想知道结果不同的是,她有些无所谓地笑着说:“没去问,反正到时候医生就找我了。”
没过两天,医生果然找她了。她回来后,眼睛红红的,谁也没有再问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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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床,一个十七岁的江苏男孩,床头卡片上写着“左股骨远端OS”。这个孩子骨瘦如柴,整日卧于床上,吃喝拉撒都在床上解决。
有一次他热了,撩起一侧被角透风,无意中看到他生病的左腿,没有一点肌肉,比右腿细好多,整条腿皮包骨头。
他不停地吃东西,吃水果,吃鸡腿等肉类,然后,再端着一个塑料盆疯狂地呕吐——这样的化疗反应在病房里此起彼伏。
初来病房时还有些不惯。往往你这边正吃午饭,他那边突然翻江倒海。让你再也吃不下去,甚至要随着一起呕吐。但是,很快就发现这是病房里再正常不过的常态生活,自然地也就接受并适应。
即使吃下去的东西马上就会吐出来,医生也还是嘱咐他们多吃一些富含维生素和营养的东西,以维持他们孱弱不禁的生命。
这个男孩由他的姑姑和姑夫照顾,他的父母都是做生意的,半年前因经济问题入狱。他的姑姑和姑夫看上去都来自农村,老实憨厚,为了节省费用给他治病,晚上两个人都在病房打地铺,一个将几把椅子连起来当床,一个直接睡在病床之间狭窄的空地上。
这个男孩年龄虽小,却很有主见。他和病友们说起病情时,也非常理性淡定,完全不似他这个年龄的表现。
他一直都是直接和他的主治医生沟通,他的病情状况他必须知情,他的治疗方案要主治医生和他共同商定。当医生根据他的病情提出截肢方案时,虽然截肢更有利于保全他的生命,他还是坚决地选择了保肢。
大概医生给他预测了,即使截肢,生命也只能存活两年。而不截肢,癌细胞随时都可能扩散,危及生命。他说那他也还是不想截肢,如果真出现什么状况他也认了,万一出现奇迹活过两年呢,那他就是赚了。
他积极地进行化疗,不太记得他已经打了几个疗。只听他说在打闭光时,头发一把一把地脱落。他努力地吃东西,想让身体多增加些营养和力气——哪怕转瞬就吐出来。
他在治疗的同时,还操心着治疗费的筹措事宜。他安排他的姑姑近期回去,去找当地政府部门以及红十字会筹款。他同病友说,如果他的父母在他身边,他的病就不会耽搁了,也就不会发展到今天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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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还有两个年龄稍大的患者,一个是26床,一个是31床。26床是一个二十八岁的律师,“左肩远端肉瘤”,自左肩至背部的肌肉已被摘除,这次是来做定期化疗。
他呕吐得很厉害,他的父亲陪护他。化疗期间,他有一个官司要开庭审理。在化疗间隙,他穿戴整齐,西装革履地去打了一场官司。然后,回到病房继续化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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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床,三十一岁,男,北京人,一家外企的中层管理。他的左小腿已截肢,那截假肢就立在床边的暖气旁。开始的几天,他几乎不说话。他的眼睛很大,微微下陷,有些空洞和漠然,让人不敢与他对视。眼神偶尔碰到了,也赶紧若无其事地避开。
我暗想他是不是有些抑郁,当然有些抑郁也可以理解。后来熟悉一些了,才知他也很达观健谈。他的病发自左脚背近腕部的一颗一分硬币大小的肿瘤,就是这样一个小东西让他失掉了左腿。
然而,还不止于此,他的生命仍然受着威胁。他说去年和他一同做截肢手术的,现在已有三个人不在了。手术后存活五年,医院便统计入存活率,不再跟踪。
他已经打了十二个疗程,治病已花去七十多万元。他说:“一开始觉得截肢让人接受不了,可是为了活命,截了。后来,化疗的剧烈反应觉得没法忍受,可是,慢慢地也忍了。”最后他总结:“人啊,没有受不了的罪!无论怎么难受,也还是想活着!”
最初戴着假肢上公交车,总有人给他让座。他就想,完了,自己也被打入老弱病残孕之列了,感觉自己真的是废人一个了。他说那种活而无用的感觉特别能摧毁一个人的精神。
他父亲说,自从化疗,儿子性情大变,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一次化疗后,父亲好心花了六十多元给他买了一斤海鲜水饺,可是刚一闻到气味,儿子二话不说就大喊倒掉。他自己不吃,也不让父亲吃。他父亲心情复杂地说儿子以前从没有这样过。
现在,他的三岁儿子只好送到延吉的岳母家照看。而他年迈的爷爷奶奶还不知道他截肢的事。春节回老家过年,戴着假肢的他装着若无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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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床,朋友的儿子,十七岁。我看着他长大,这孩子自小品学兼优,却多病多难。他患的是“左大腿软组织肿瘤”,起初的症状是腿疼,左腿后侧有肿块。在当地医院已经安排好手术,要将大腿内侧与肿瘤相连的大片肌肉一并切除。
肌肉不可再生。他的妈妈一想到以后儿子的腿将会有一块缺陷,不再健全,就痛心不止万分不甘。不管怎样,一定要带儿子去全国最好的医院,不能在孩子身上留下遗憾。
在即将手术的前一晚,朋友果断提出暂不手术。主治医生给我们推荐了知名的北京积水潭医院。第一次去的时候,专家看过核磁片子,说肿瘤周围还有水肿,肿瘤一侧形状不规则,建议先回家休息静养,少运动,待水肿充分吸收后再来复查。
专家说,如果现在手术,大面积切除了,万一是良性的,会造成不必要的损失。如果切小了,一旦是恶性的,还要做二次手术,受二次罪。而水肿完全吸收后,可以先取小块做活检,如果结果是良性,那么只须切除肿瘤即可;如果确定是恶性,再大面积切除。目前因为有水肿,不容易准确地抽取检样。
朋友仍然担心,认为如果是恶性的,还是及早手术为好,越是拖延,扩散的可能越大。专家认真比较了不同时间拍过的片子,发现肿瘤的大小并没有太大变化。他初步分析,良性的可能性大,如果是恶性,这段时间早已扩散了。
医生的话稍稍给我们吃了一点定心丸,其严谨负责的态度,尤其让人敬佩和信赖。
回家休养了半个月,感觉肿块小了很多。第二次带着核磁片子去北京时,水肿已基本吸收,肿瘤大约有枣核大小,基本可以断定是良性。而且,由于肿瘤较小,可直接全部取出做活检,免去二次手术。
手术比较顺利,取出了一块像鸡胗大小的东西,切开后,中间是一颗黄色的硬核——这便是那作祟的肿瘤了。
手术后的第一晚是最难熬的,也是孩子最受罪的一晚,真真度日如年!每次小便时,他都紧抓床栏,使出吃奶的力气,额头珠汗连连,就是排不出来。多次努力都于事无补,我们问护士可否下导尿管。护士答复再试试,能不下尽量不下。
这孩子忍耐力极强,难受得在床上扭过来扭过去,也一声不吭,不像有些孩子那样跟大人耍性子,发脾气。他隐忍着说感觉肚子快胀破了。他不停地看表,每看一次都说,感觉好半天了,怎么才过了两分钟。
我们急得团团转,却无能为力。我一边帮他擦汗,一边切切地问他,怎样做你才能好受一点?他只是摇头。
到了后半夜,再不忍看他如此煎熬,还是下了导尿管。孩子终于可以稍稍放松些。护士叮嘱下了管也要定时排尿,不能顺其自然长流不禁,否则容易失去控制力造成失禁。
第三天,护士撤了导尿管。虽然可以排了,却严重不畅。他仍然要使出吃奶的力气,每一次都需要很长时间。我站在床边,撑起被子帮他接。只见他屏气凝神,脑门上满是汗珠。见我看他,以为我等得急了,努力微笑一下,有些歉意地安慰我说:“别着急啊。”
孩子越是懂事,越是让人心疼。他跟我说,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自己去厕所,站着撒尿。
几天后,我要回了。临别,故作潇洒地同他说:“XXX同学,就此别过!”他在病床上弱弱地向我挥手。忍不住近前,弯下腰去,同他拥抱,在他耳边轻声说:“要快点好起来哦!”
火车上,我的下铺,是一个戴着帽子的女孩,十四五岁的样子。从帽子的边缘,我一眼就看出她没有头发。铺下放着一对拐杖。和她母亲聊天得知,她们是锦山的,果然也是刚从积水潭医院化疗回来。
这是一些生病的花朵,面对他(她)们,一切都是那样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