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进宫那年山中下了一场小雪,母亲将我交到山中教书先生的手中,要他带着我进宫去。我问族中奶奶为什么一定要我进宫去,她说是为了保护我,是为了让我们一族,可以长久于世。
山间青松上白雪积攒满枝头,童童取了一支山茶花别在我的发梢上,她和我拉钩,约定好有一天一定去京城寻我,带我重新回到山中,过逍遥自在的生活。
“先生,京城是什么?是一个很大的山峰吗?”
我被先生抱在怀里,用一方锦缎包裹着,山道有寒风,我感觉到了有些冷,朝着先生的怀里缩了缩。
“京城啊,有很多像我一样的人,你不是最喜欢吃那些脆糖人么,京城呀,可是有吃不完的脆糖人呢!”
先生抚了抚我的头,这是先生第一次和我打闹,我也被先生逗乐咯咯笑着。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这座山,第一次离开母亲。
听他们说是宫中有贵人生了女娃,但是她需要的是一个男孩,所以求了一个高人,高人找到了我们,族长奶奶将我换了出去。
“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来接你的,跟着那个贵人,你要什么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呀,只要说,那个贵人都可以满足你的呢。”
这是族长对我许下的承诺,我虽然看见了她眼中闪过异样的神情,可慈祥的祖奶奶是不会骗小孩的,我相信她。
“阿轻!你到了京城记得给我回一个信,告诉我你的住处,我到时候去找你时候不至于迷了路!”
我看见童童攀上了那株山崖旁的青松,树片上的雪抖落在了她的身上,她对着我的方向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不过被她阿娘打了下去。
“我听不见了,下一次我们再见面时,我们面对着说!”
我将两只藕臂搭上先生的肩,回头看时,山崖上站满了我们族的族人,她们的眼中都有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我想,她们大概也是舍不得我吧。
我叫阿轻,原因是因为我是族中最瘦弱、最容易受到隔壁王二狗欺负的,大家觉得我轻飘飘,没有力气,所以这个小名也就传开了。
下了山,便就由一辆马车接住,听马夫说,他是宫中贵人派来的,负责将我们送到宫中。
我是第一次看见如此高的城门,也是第一次看见街上走着如此多的与先生穿着类似的男女。
“京城真热闹啊。”
街上有叫卖胡麻饼的,有叫卖热气腾腾包子的,还有几家哐哐作响砸铁卖刀具的打铁铺,先生说我像个小土包子,我只好咯咯不好意思的笑着。
“到了宫中,你要听那个贵人的话,她说什么,你要照着做。”
先生摸着我的小脑袋,我躲在他的怀里望着他有点红的双眼点了点头。
进宫是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夫子抱着我等在宫外,一个蒙着面的人开了一条门缝将我们放了进去,他将我们小心翼翼地带到了那个贵人的寝宫里。
白日间的金碧琉璃瓦已经失掉了颜色,宫中只有持着各色花灯匆匆行走的宫人。
一路上先生和那个蒙面人都没有交谈,我睁开眼朝着一座未熄灯的宫殿望去,看见了一个穿着一身金黄色袍子的男人,他抬着头,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方才才飘来一朵乌云将月光遮住,他这时看,想必是看不见什么的。
......
我看见了贵人。
她是一个掩映在珠帘后的女人,我依稀看得见她娇丽的面庞,时至夜寂,她依旧对着铜镜梳理着妆容。
“带来了?”
“带来了。”
“就放在那个软塌里吧,他该是受得寒的。”
贵人对着带领我和先生进宫来的蒙面人说。
我能感受到先生抱我的手紧了一些,似乎是不想让蒙面人抱走我,但他叹了一口气,还是将我交给了他。
“你知道自己该怎么做的。”
“感谢栽培之恩。”
蒙面人将我放进软塌后抽出了腰间别的那一把小刀,一滴温热的血珠滴在我的面颊上。
他自裁了,期间那个贵人似乎轻轻念叨了一句可惜,再回头时,她已经恢复了寻常神色。
“会说话么?”
“会,只是不大伶俐。”
“叫我一声娘来听听。”
先生望着我,珠帘后的那个女人也站起了身,朝我走来,将我抱起。
我始终没有叫出来那一句娘,我只有一个娘,她在山里,她还等着我回去呢。
“他会说,阿轻,你喊一声....”
“罢了罢了,他总有一天肯说话的。”
女人将我重新放回了软塌,先生将带来的锦被披在了我的身上,“我要走了,下一次来看你。”
先生刮了刮我冻得微红的鼻尖,我用两只小手握着他的手指。
“先生,我怕....”
我有点想我阿娘了,有点想念童童,有点想念山中的大家。我不喜欢这个地方,不喜欢这个外表看着热闹,内里寒寂的京城。
“不要怕,我会保护阿轻,贵人也会好好对待阿轻,不会再让阿轻受欺负的。”
先生将我重新抱在怀里,拍打着我的后背轻声哼着一段童谣,我迷迷糊糊入睡前看见贵人持着一把剪刀,她正将燃烧的烛芯一一剪去。
先生走了,听贵人说他还在宫中,不过住在其他的院子里不跟我们住在一起,贵人还说等到我长大了些就可以去找他。
我觉得白日的贵人温暖许多呢,全然不似夜间的另外一个她。
“你现在自己要乖乖的,皇上来见我了呢。”
贵人捏了捏我的脸颊,阳光打在她扬起的嘴角上,我能感受到贵人的喜悦。
贵人今日特意穿了身素衣,单纯而又美好,像开在雪山上的白莲。
屋外步辇声到了门口,贵人开了门出去迎接,不过并未将门彻底合上。
我看见了贵人日思夜想的男子,他是那日进宫时望月的人,他依旧穿着那身金黄色的袍子,保持着一张看不穿的神情。
贵人和他在谈我的事,谈了一会儿后贵人突然哭了起来,我看着男人将她扶起,像先生轻轻拍打我后背一样的安抚贵人。
贵人的脸又重新绽放了笑容,依偎在那个男人的怀中,我从先生那里学到了两个字可以表述:幸福。
贵人给我取了个名,叫奕徵,说我会实现她的愿望,可我问每次问贵人她的愿望是什么时,她总是低头不语。
先生来见我的时间越来越少,听说是贵人不让先生来的,我没问原因,贵人也没有与我解释。伴随年岁的增长,我习得了许多的道理,可所有的道理汇聚到一个点,那边就是讨得那个穿黄袍子男人的喜欢。
先生是这样对我说的,贵人也是这样对我说的,可我一点也不愿看见那个穿着黄袍子的男子,他像是一块万古不会融化的冰,其他孩子依附上去时我看得见他的笑,但是他不开心,因为他眼底是死的。
进宫的第九年桃花刚开的时节,黄袍子男人第一次将我传唤到了他面前,贵人让宫女们为我精心打扮,她要我一遍又一遍重复背诵到膝前需行的理,需说的话,我也一遍又一遍的背诵着。
到门前来接我的经常跟在黄袍子身边的一位老公公,他一直对我说着恭喜,我却完全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恭喜我。我一直不受那个黄袍子男子的喜爱,这应该与我也不喜欢他有着一定程度的关系。
“你喜欢呆在京城吗?”
他一人呆在萦绕紫烟的书房,公公将我送进书房后也退了出去,两个彼此都不喜欢彼此的人相遇在一间屋子,气氛变得玄妙起来。
“不喜欢。”
我脱口而出这个回答,全然忘记了贵人教我的礼数。
“为什么。”
他执在手中的笔悬在空中,他望着我,我低着头,不愿看他那双孤寂的眼。
“听回家探亲的厨子二蛮子说,京城外的人都是粗鲁人,说话直来直去,彼此相处也没有这么多繁琐的规矩。”
我似乎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想必会惹这个穿黄袍子的男子生气,不过我不想说假话,假话说太多,心里的疙瘩便就会越结越紧。
“很好,很好。”
他不知何时走到了我的面前,用那双大手抚摸着我的头。
“我以为您会生气的。”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因为您经常板着一张脸,让人捉摸不定。”
他笑了起来,他笑得很大声,嘴中似乎还不停说着好好好,大概是我坏了规矩,他边笑边想着如何处置我吧。
我没有等来惩罚,之前来接我的老公公又再一次将我送回了贵人的居处。
我一直是一个异类,在周围年岁相仿孩子都分到宅邸时,我还依旧跟着贵人住在一起。
四:
宫墙外第一支桃花探进宫墙时我终于分到了我自己的宅邸,通知我的,是上一次带我去黄袍子书房的老公公。
他手中拿着一卷金帛,贵人要我跪下接旨,我跪在老公公面前,听着那字一个个的从他嘴中说出。里面似乎是通知我去一座名叫太子府的宅邸。那里对于我来说是一个陌生的地方,我不愿去。
公公让我接旨,我迟迟不肯伸手去接,直到贵人轻捏了我一下,我才回过神来接住那张金帛。
“太子府在哪里呢?”
“在一个漩涡的中心,随时有掉落下去的危险。”
“那为什么还要这么多的人想要住进去呢?”
“因为越危险的地方便就意味着有更多的机遇。”
离开贵人府邸的前一夜,先生偷偷的来见了我一面,他望着天上挂着的一弧缺月,我看着水池边随风拂动的青竹。
“我还是不要去了,我去,应该也打不赢那些比我身强力壮的人。”
“你要去,不然族里便会遭遇灾祸,而贵人也会受到牵连....”
先生没有继续往下说,他朝我手心里塞了一张折好的字条,说等到我穿上了黄袍子时就可以打开看看。我大概是没有打开这张字条的机会,因为我不喜欢那身黄袍子,也没有将它穿在身上的想法。
第二日,我离开了贵人的府邸,她给我留了几个熟悉的丫鬟和仆从,让我好好在那太子府待着,一有时间她便就去看看我,打发打发无聊琐碎的日子,我笑着让她一定要记得。
太子府比贵人的府邸大上许多但同时也冷清许多,我留了仆从和丫鬟在府里让他们随便收拾一番自己一人去寻先生的住处。
昨夜我还有许多的不懂,我希望找到先生,让他替我解惑。
“这里死了人,太子您就别进去了。”
“是谁呀,我也不知道,听说是之前外面招进来的杂役。”
“死了那就送回乡去好好葬了....”
透过熙攘的人群我看见闭着眼安静靠在木桌前的先生,他嘴角带着一抹尚未消逝的微笑。
我准备闯进去时,一只手拽住了我。我回头看见了贵人的脸,她将我揽在怀里,用双手遮着我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这便是命。
我的眼泪从贵人的指缝流了出来,贵人不准我哭,她说先生是为了保护我,有人在背后开始调查我的身份。她替我擦掉眼泪,将颤抖的我带回了太子府。
先生走了,贵人与我说先生只是睡着了,可我知道先生永远都见不到了。
我没有再哭,只是求贵人将先生送回山里,因为先生说过,他不想再呆在京城,想要回乡去。
我似乎成长了许多,选择面对一些这个城里我以前刻意逃避的一些东西。
我看见了童童,她被人装在一个铁笼子里面,全身上下布满伤疤。她是一人向我送上的“礼物”,我知道那个人是谁,他是我的所谓“长兄”。
“阿轻,阿轻....”
童童靠在铁笼边,轻轻的呼唤着我的小名。
“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
我贴在童童耳边静静的安抚着她。
“其它的都死了,好不容易猎捕到一只活的,这趁新鲜就给阿弟送来了,还望阿弟好好享用。”
我想要冲上去时,童童握住了我的手。
“你要好好的,童童最后能再见阿轻一面很开心呢....”
童童的手垂落了下去,旁人没有听到童童的话我却将其刻在了心底。我看着那个扬长而去的背影,没有再上前去撕打的欲望,我变了许多,惩罚人会了很多恶毒的方法。
现在,周围人也不再直接呼唤我奕徵的名字,他们每次见了我都低着头,全身僵直跪在地上称我为太子。
宫中一夜灯火通明,我知道,是那个穿黄袍子的要走了,小时他送给我的一个兔儿爷此时已经不知道被放置在了何处。
有人叩开了我的门,是第一次带我去见他的那个公公。
“皇上传您过去....”
“嗯。”
我是最后一个到达黄袍男人寝宫的人,很久之前我便搬离了太子府,那里由我的“长兄”住了进去,黄袍男人也很久没有再传唤过我。
“你们出去罢。”
他留了我一个人在床前。
“你喜欢京城吗?”
他问了十一年前相同的问题。
“喜欢。”
“为什么喜欢?”
“喜欢高高在上的权利,喜欢掌握他人生命的满足感。”
他笑了起来,笑得自己连连咳嗽。他抬起那只微微颤抖的手将我的手拉了过去。
“那你愿意穿上那身衣裳吗?”
他另外一只手指着挂在旁的黄袍子。
“不愿。”
他眼底的孤寂突然化开,握着我的手落了下去。
我终究还是穿上了那一身黄袍子,不过是杀了我的“长兄”夺过来的,我甚至还残忍的灭了他们满族,成为了朝中文武百官眼中的暴君。
我不管他们,谁不愿听我的话便就去死,人多的是,我从来不介意手上刀再沾染上新的血。
贵人坐上了她梦寐以求的位置,可她的眼底也像之前穿黄袍子男人一样,只剩下了一片死寂。我越来越不懂人的心思,为什么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却反而开心不起来。
贵人在郁郁寡欢中熬尽了一年年华,随后便如夏开秋败的花一般陨落,她走之前说她累了,想要好好睡一觉,去梦乡见见她在江南的阿爹阿娘和大弟。
于是这一路走到底的,只剩下了我一人。
穿上黄袍子的第二年,有人打进了宫中,镇守宫外的官兵也倒戈相向成为了反叛我的一员,我没有去理会,依旧坐在那张金碧的椅子上,穿着我那一身黄袍子。
我看见了连天的焰火,兵戈的相接碰撞,耳朵里文官的咒骂飘进,武官们提着传世宝刀进了宫殿,我没有去理会,翻找出了先生留给我的那一张字条。
一支箭贯穿我的胸膛,我不在乎地擦净嘴角溢出的血迹,随后将纸卷打开。
里面是先生画的一副画:很多只狐狸围绕在先生的周围,不远处有一条小溪,小溪的左拐处长了一株松树,松树下有着一只呲牙咧嘴的大黑狗,一只小狐狸躲在松树上瑟瑟发抖着。
我从位子上立起,缓缓将胸前的箭拔了出来,一步一步朝殿外走着。
他们改了口,从原来的皇上改为暴君,我尾巴显露出来时他们又改了口,说我是妖孽。
人,原来是如此的善变。
我是谁啊?
我是童童口中的笨阿轻,是母亲口中的乖阿轻,是祖奶奶口中的小阿轻啊....
......
......
“阿轻呀,你怎么修炼成了一只男狐狸呀,羞羞羞,真丢人!”
“谁说的,我一定会修炼回去的,到时候变成比你的人形还要漂亮的美娇娥来!”
“少吹牛,你先别再被王二狗吓尿裤子再说吧!”
“我阿娘给我讲,我们族中还没有男狐狸呢,正所谓天生我才....”
“你可先打住吧,不要在先生那学了几个字就以为自己像个人了,你现在也就只是只狐狸,还是只修炼成男人的狐狸呢!”
“不许你再这样说了....不然....不然我就不让先生给你买山下的桃花酥了!”
“你....”
......
......
“族里来了一位,说是宫中有一位贵人要阿轻去替她的夭折的女儿。”
“我不放心阿轻,他....你们还是另外寻合适的人选吧。”
“族中只有阿轻一只男狐狸,也只有他可以蒙蔽天机,若是阿轻得到了皇气庇佑,那我们整个族群都会得到相应福泽的,阿轻他娘,你要往长远想想啊....”
“阿轻,娘问你,你愿不愿意跟先生去京城见一位贵人呢?她的女儿走了,需要你去陪陪她,不过那个地方很远很远,阿轻不想去也可以的....”
“阿轻听到了娘和祖奶奶的对话,阿轻愿意跟先生去,不过阿轻要跟娘拉手,娘一定要来接阿轻,阿轻....阿轻....”
......
......
野史记载:岭山有一庐,多饲白狐,缥缈若仙人,外人无寻其踪,天二年,妖孽篡位,真宗执剑斩妖,还天下太平,建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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