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渡(30)切磋
文|大尾巴狗
星期天下午两点多,按照事先约定,东方来公园东南角,一个着白色太极服的中年人正在站桩。东方上前打了招呼,然后在一边做些热身动作。
公园东南角靠内河一侧,是一片树林,著名的“五棵树”就在这片树林深处。五棵树是五棵樟树,都是几人合抱的树,五棵樟树围着的一块空地,长着一些浅草,草地上不少地方,露出踩得磁实的泥土地面。相对于公园的热闹繁华,这里阴森了些,一般人很少光顾。
1982年7月,东方刚考完高考,正赶上电影《少林寺》在兰都电影院热播,那时票价是两角,他看了一场,非常震撼,于是又买票看了一场。看完之后,走到兰都公园,太阳亮晃晃地挂在天上,斜斜的影子在前面带路,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不真实,电影居然可以这样拍?少林棍术、醉拳、美丽的少女白无瑕、好听的《牧羊曲》,都在他的脑海中旋转,翻滚。《少林寺》的放映,在全国各地卷起了功夫的风暴。不管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哼哼哈哈”的练武的声音,“五棵树”的空地上,就有一群半大小子,一律冒着油汗,有的在翻跟头,有的在练鲤鱼打挺,有的对准树干,一下一下地拍打,更多的在那里挥胳膊蹬腿,嘴里弄出的动静最大。
一部《少林寺》,让全国人民都知道了南拳北腿,上大学之前的那个暑假,东方自己做了沙袋,绑在腿上,还在一个废弃的碓臼里装了些粗沙,本来是要装铁砂的,要是练出铁砂掌了,开碑裂石,那可就下不得地了。东方每天有空就用手在碓臼的粗沙里面插,只练了两天,指甲边上的皮都分叉了,翻了过来,钻心地痛,再也练不下去了。他后来在大学有缘结识了一位练铁砂掌的武术协会成员,这才弄明白,不是谁都可以练铁砂掌的,一定要有师傅的指导,每次练完之后,要用师傅专门配的药外擦内服,才不会受伤,受了伤也可以很快康复;自己当年幸好没有蛮练。再次来到五棵树,想起当年的情景,恍若昨天。
上次两人没聊几句,只写了联系方式就匆匆分手了,东方还不知道中年人的姓名,既然来自陈家沟,那大概是姓陈吧,两人一交谈,中年人果然姓陈,叫陈小奇。两人互相客气了几句,来到五棵树中间的那块平地上,搭上了手。两人都很谨慎,转了几圈,都不发力,等对方发力。
这时,来了几个人在旁边看热闹,有个小伙子说:“你们看,这两人好奇怪,光在这里转圈圈。”就在这时,其中一方“腾腾腾腾”连退了几步,才收住脚。东方明白自己刚才分了点心,被对方抓住破绽发了出来。
两人再次搭手,东方让自己完全松下来,沉下来,抓住对方用力一瞬间的力点,一个弹抖劲,陈师傅摇晃了两下,还是退了一大步才站稳。
推手从本质上说,并不是实战,只是一种训练方式,但是通过这种练习可以逐渐培养双方的灵敏度、松沉力,然后逐渐固化成为人体的本能反应,这样,在实战中可以不需经过大脑思维,直接反应出来。
又多了几个围观的人,再没有人在旁边议论了,都在瞪大眼睛观看。东方心想,幸好七月份在深圳和涔元练了几把,不然今天要出大丑了。
陈师傅说:“朱老师,你的桩功比我更厚实。你吃亏在平时推的太少,我在老家时,天天都有一帮人在一起,有空就搭手练一把。我感觉你呀,在发力的瞬间,还是有一丝丝僵力。”
东方点点头,说:“您高明,一针见血,上次我师兄就这么说过我。”
两人边比划边聊,十分投机。东方问陈师傅吃不吃牛肉,陈师傅说自己没什么禁忌。于是两人就到一桥之隔的汪氏牛杂馆吃牛肉火锅。
汪氏牛杂馆名气不小,打同样牌子的有七八家,本地人一般都直接到正宗的汪氏牛杂馆去吃,相比冒牌的馆,正宗的汪氏牛杂馆并不显眼,也不气派,不过是三间两层的民房,大厅里摆五六张六边形小桌子,桌面中心挖空了,嵌一个圆形的鸳鸯火锅,火锅底下是炉子。一张桌子可坐五六个人,价格亲民,味道鲜美,去迟了就只能站在旁边等了,夏天屋外也会摆上几桌。服务员忙得脚不沾地,动作麻利,很有底气地减了些脸上的笑容,服务质量比牛杂馆的环境,似乎好不到哪里去。顾客点菜不需要伤脑筋,也没有太多选择,无非是大份中份小份,点这几样或那几样下的菜就行。
东方让服务员打了一瓶馆里自己泡的药酒,将两个装一两二的玻璃杯倒满,两人举杯碰了一下,一人喝下去一大口。鸳鸯火锅就是一个圆柱形的锅中间隔了一下,东方告诉陈师傅,一边是清淡型的,一边是浓味的。锅里汤冒着泡,热气蒸腾,东方往锅里倒了几盘耐炖的土豆、冬瓜、豆腐和粗粉条。
陈师傅告诉东方,陈家沟的大人小孩多多少少都练过一点太极,真正以太极拳为职业的只是少数,有的给人当保镖,有的教拳为生,到外地教拳的也不少。近几年陈家沟名气渐渐大起来了,来陈家沟学拳的人越来越多,其中有不少是洋鬼子。除了几家有一定规模的武馆外,有一些家庭也开始收徒授拳了,他哥把家里的庭院进行了改建,楼上辟了几间客房,院子里添了一些器械,也收了一些徒弟,人手不够,催他回去帮忙,他过段时间可能就要回老家了。
一瓶酒两人分完,东方问陈师傅还喝不喝,陈师傅说不喝了,练太极靠养,喝酒适量是为养,过量则为毁了。陈师傅看有人在等着这张桌子吃下一轮,就说我们还是到五棵树那儿吧。路上,陈师傅说他家练的是小架,外地人如果不主动要求学小架,都教他们学老架,老架观赏性更强一些;又细细讲解化去僵劲的方法。
太阳已经落土,晚霞璀璨绚丽,锻炼的人很多,五棵树仍然没有什么人,路灯亮了,两人边推边聊,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群人,站在旁边观看。等东方两人停下来的工夫,一个身体很壮实的人走上前双手抱拳,说道:“两位师傅,打搅一下,我听我徒弟说公园有两位高手,我特地过来,想向两位讨教两手,不知二位能否满足我的愿望。”
陈师傅和东方对视了一下,又转过头来对那壮实汉子说:“说不上是高手,只会几招三脚猫的功夫,让各位见笑了。那就切磋一下?”
壮汉子脱了上衣,露出一身的腱子肉,围观的多半是他的徒弟和朋友。双方登场,抱拳行礼,陈师傅左手立在左前方,右手护在胸前,眼睛看着对方,壮汉两手一使劲,关节发出爆豆一样的响声,观众大声喝彩。壮汉每出一拳,每踢一脚,都有呼呼风声,口里也发出“嘿嘿嘿”的吼声,声势吓人。陈师傅只是围着壮汉转圈,偶尔出手,也是虚招居多。看客们跺脚,尖叫,为壮汉喝彩。东方默默地观察陈师傅进退趋避,突然,只见陈师傅鬼魅一般转到了壮汉的身后,一只手虚罩着对方的后颈,一只手在对方的腰部,引而不发。他的徒弟们还在那里欢呼,而壮汉慢慢转过身来,脸色惨白,发了一会儿呆之后,紧紧抓住陈师傅的手说:“大师,我要拜你为师。”
围观的一群人还没看明白,明明壮汉一招一势虎虎生风,占尽优势,而陈师傅一味闪躲,怎么壮汉反而要求拜对方为师呢?只有东方看得清清楚楚,刚才壮汉的要害部位全暴露在陈师傅的手下,如果真打,只要陈师傅稍一发力,壮汉就会当场殒命。
壮汉自我介绍姓周,叫周建设,浑名周六吧,原纺织厂的机车维修工,从小喜欢武术,小时候曾拜新安的杨家恶爹为师。纺织厂倒闭后,他开了个武馆和健身房,授徒度日。今日得见大师风采,机会难得,他恳求陈师傅一定不要嫌弃他愚钝,收他为徒。又坚决请求陈师傅和东方赏脸,去吃夜宵,一群人遂去了夜市城吃夜宵。
这次是喝啤酒,主打菜是一大盆小龙虾,里面放了一些紫苏和大蒜瓣,香味扑鼻。席上,东方对周建设说:“周师傅,你认不认得一个叫熊显猛的人?”周建设眯着眼回忆:“能显猛?,他的浑名是不是叫熊老二?”东方说:“正是他。以前听他几次提到过你的名字。”周建设说:“他比我小两岁,但他拜师比我早两个月,是我的师兄,我和他一直都有联系,我有好几个徒弟都在跟他混。”东方说:“他和我是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等他躲灾回来之后我们一起喝一杯。”
周建设说:“以前熊老二和我说起过太极拳,他说和学太极拳的两个伙伴打过很多次架,朱老师,你就是其中一个吧?他说这话我还不大相信,今天向陈师傅请教,才知道熊老二所言不虚。”
东方说:“很多人对太极拳有误解,一提到太极拳,就是公园里老汉老太太慢悠悠地打拳。没想到太极拳和其他拳种一样,是要真刀真枪地拿命相搏的。再一个,学太极多少要懂点理论,一般的拳都必须发力,力越大越好,可太极偏偏要求用意不用力,后天返先天,把自己后天之力完全卸掉,安安静静地,松松沉沉地打,大部分人他不明理,整天在那里发力,还以为只有自己才打出了太极的味道。因此,跟一个明师,学一套明白拳特别重要。”
周建设说:“陈师傅,朱老师,我想正式拜两位为师,请两位老师到我们武馆授课。”
东方说:“周哥,我给你指点两招没问题,当师傅我没兴趣,本来当老师就当伤了。明师就在眼前,你可要把握机会,陈师傅快要回老家了。”把陈师傅的大哥催他回家的事告诉他了。
周建设给陈师傅单独敬了一杯酒,说:“陈师傅,您看能不能这样,我是真心实意地想拜您为师,但我这摊子也不小,有一些兄弟跟着我混饭吃。您先在我的武馆里教一个月,等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之后,我跟您回陈家沟学一段时间,再作打算,您看怎么样?”
陈师傅看周建设很诚恳,再加上东方在旁边帮腔,答应到周建设的武馆教一个月的拳。当晚宾主尽欢,兴尽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