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拳练到一定阶段,见谁都想伸手,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像嗷嗷叫的斗牛犬。再进一个阶段,见谁都防着:走在路上,路人擦肩而过,担心路人背后偷袭,或者后头行人跟得紧,停下脚步,让那人先过去;和人握手,生怕对方撅自己指头;跟人碰杯,右手持杯和人一碰,左手看住对方右手,以防他将酒泼到自己脸上;就连坐在椅子上,屁股也只担半拉,上身正直,就算突然抽掉椅子也不会摔倒……据传,生人近到孙禄堂先生三米以内,先生就开始提防了。
一肘
你从小身体羸弱、不爱说话,受够了同学欺负,十六岁那年下定决心锻炼身体,每天三百个俯卧撑做着,踢腿拔筋一样不少,跟着几位老师学会了几样套路,没事摸摸身上鼓起的疙瘩肉,觉得自己练得不错,开始喜欢半夜上街溜达,满心希望碰见个劫道的,坚持走了半年夜路,终于遇见一个姑娘撵一个小伙,姑娘边跑边喊:“钱拿走!把身份证留下!”于是你奋起直追,追了两站路终于停下来哼哧喘气。你从小没跟人打过架,身体有了本钱后,不放过任何与拳友切磋交流的机会,当然切磋交流和打架是两码事,民间切磋没有明确规则,你觉得自己赢了人家,人家认为是留手没打你,于是沾沾自喜,抓住一切机会去和更多的人切磋,以充实自己的“战绩”,直到一天,在公交车上望见了一位壮汉。
壮汉那天在路旁的花园里和一群人晨练,近一米九的身高、二百多斤的体重活像座铁塔,你一见到这么大体型的练拳者立马兴奋起来,当即下车来到这群人跟前,初到别人拳场的规矩你早已熟稔于心,和为首的老师傅打过招呼,自报家门,虽然言语客气、神态恭敬,可是难掩跃跃欲试的心情。老师傅以为你要和他搭手,大方地伸出手说:
“来,咱俩转转。”
你忙说:“不敢,和您徒弟玩玩就成。”
然后把脸转向壮汉:“师傅您能带带我吗?”
老师傅对壮汉说:“你陪他玩玩。”
按照推手的规矩,你推得壮汉连连后退,壮汉突然借势撤身反过来一肘砸下来挨到你面门上点到即止,示意他已经打了你,你心想这人不规矩,就不打算继续玩了,赶紧跳后一步拉开距离再伸出手来和他握手示意切磋终止,连说:“厉害!厉害!”接下来就是听老师傅分析讲解刚才切磋交流中存在的技术问题,表面上你认真听讲并不住点头,这么做是为了日后好相见,其实耳朵里只是嗡嗡作响,心中不忿刚才的那一肘,老师傅讲得两个嘴角积满了白沫后提着装满菜的篮子离开了,壮汉和其他学生也随即离去,只剩下一个头顶锃亮的中年男人坐在一旁抽烟,他招手示意你过去。
中年男人问:“你得是不服气?”
你不明是敌是友,笑着说:“没有,挺好。”
“我问你,你练得稳如泰山谁都推不动,用捶头能打动不?拿刀能戳动不?这么推来推去有啥意思?”
“没想那么多,权当锻炼身体。”
原来这位老哥摔柔队出身,腰受伤后就退役了,竞技体育搞不了了,改练太极拳活动筋骨,有四种体型极适合练摔跤,分别为“同、天、贯、日”,这位老哥属于“贯”字形身材,他身体本钱好,早年又经过专业队训练,一般人根本不是他对手,人到中年,好勇斗狠的心性已然磨平,现在日常最大的爱好就是到各个拳场转悠,聪明人在一边看着就能把别人的东西学去,你跟壮汉推手这一天,是他第四次来到这里看老师傅教拳。
踢裆少年
我从小不安分,家人为了磨我的性子,让我跟着三爷练拳,一套拳七八十个动作,我两个礼拜就学会了,三爷夸我是练武奇才。
学拳之前我喜欢跟人打架,学拳以后我喜欢找人切磋。
我家在小镇子上,除了一个据说练过硬功的保安每回见我甩着膀子横着走道以外,大家对我都很服气,我势必要和他见个高下。
我瞅准时机,在他落单的时候找到他,虽然之前没说过话,但相信他肯定听过我的名声。
我递出支烟,他接了。
“哥,听说你练过?”
“年轻时学过些套路,忘得差不多了。”
“练练么,让小兄弟开开眼。”
他猛嘬完最后一口烟,把烟屁股掷到地上,嘿哈有声地打了套拳,叫唤得怪美,拳打完,房间里的烟雾还没散尽,我赶紧又递上一支烟。
“这些招咋用呢?给小兄弟教一下么。”
他居然毫不客气地让我伸出手,于是我佯装顺从,他左手抓住我右手腕,接着用右胳膊在我肘弯由里向外一挎,把我胳膊别在身后,我心里暗笑:两只胳膊拿人一只胳膊,别人又不是木头。
我说:“再来,没看清。”
当他嘴里叼着烟抓住我手腕准备重复刚才动作的时候,他肯定没意识到下一秒会倒在地上蜷缩得像个虾米,叫唤得比刚才打拳时还响。
“上打咽喉下打阴”,他既然承认自己练过拳,就应该懂这个道理,可是他不懂,那我就给他上一课。
我当然不会满足于这小小的战绩,我有更远大的理想。可镇子上就那么几个练拳的,要打出名声,还得到城里去。我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城里的拳友,这货好像还小有名气,我决定拿他开刀。
当我站在这货面前时,我感到了压力,他比我高一头,身体能把我装进去,可我转念一想:算球!他要赢了正常,我要赢了就赚了!这么一想内心竟有些激动,以至于我递烟的手都有些颤抖。
“哥,你把架子练练让我开开眼么。”
他懒洋洋地比划了几个动作,好像拄着拐棍挪步子的老汉。
“我练套拳,哥你给指点指点。”
我满以为一个贴着地面的起势能把他震住,可是从他眼里看不到丝毫的惊诧,之后我更卖力地表演,一套拳打得虎虎生风,三爷都夸我是练武奇才,还能差得了?没想到我练完以后他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好着呢”,我当时心想:今儿必须给你上一课。
还得按照一贯的套路来。
“哥,你这架子咋用呢?让兄弟学习学习。”
“不太会。”
“那我给你演示下,看兄弟用得对不?”
“你来。”
没等他话音落下,我一拳直奔面门,没想到他身形往我侧面一闪,把肘搁在了我后脑勺。
“兄弟没看清,能不能放慢动作重来?”
我缓慢出拳,他也慢动作演示,把肘再次停留在我的后脑勺,我心里暗笑:终于上当了。我突然向后撤身调转身形,对准他裆部飞起一脚,谁知我的腿起到半路,被他用脚一挂,然后进步,我差点向后摔倒。
“高手啊!我这下一般人过不去。”
“以前吃过亏,幸亏没踢上,要不然得进医院了。”
我不知道他的意思是他进医院?还是我进医院?反正每回我打完人就跑,还从来没送过人去医院。
伍放
当年你热衷和人推手,遇见好几位行家里手都对伍放称赞有加。
余老师和你推起手来势均力敌,你问余老师:
“伍放水平咋样?”
余老师说:“都是在一块儿经常耍的朋友,和我半斤八两。”
余老师走后,余老师的学生讲:“我老师吹牛呢,我见他俩推过,我老师根本站不住。”
邢总很大方,每回练完拳都请大家吃饭,功夫也不错,身边聚集了一大帮拳友,有时候你到公园遇不到推手的伙伴就给邢总打电话,邢总永远是回复一句“马上来”,然后一身西装革履过来和你推上半天,你问邢总:
“伍放水平咋样?”
“想跟伍放搭手,先过韩玖堂这关。”
韩玖堂到来后,邢总看到了饭点,又请大家吃饭,你吃了两碗米饭,喝了三瓶啤酒,韩玖堂简单动了几筷子,跟你碰了几杯,然后你们来到公园。
刚搭手都很客气,转了几圈后,韩玖堂猛地一记泼腿,势大力沉,你差点没站住,你当时心想:“韩玖堂的功力已经够深厚了,伍放得有多厉害?”
没想到你以这么一种形式见到了伍放——
那阵子你在网上认识了个少年,少年啥都好,就是出手不规矩,不过除了头回见面妄图踢你裆以外,之后对你足够尊敬,他对练拳的执着仿佛当年的你。
三伏时节,少年又一次远道而来,你带着他来到了附近的一片空地,这天气在室外走两步都嫌热,空地上居然有一位老者带着一位壮汉在耍鞭杆,少年径直走到壮汉跟前要和壮汉推手,你顿时想起了自己主动找人推手的过往。
壮汉和少年搭手两圈过后,壮汉右手陡然一托少年的肘,少年一惊,壮汉紧接着使了个採拿,轻松地折住了少年的手腕,少年说:“再来。”
壮汉故技重施,又一次拿住了少年。
少年不服气,说:“你拿我,我可以踢你裆。”
壮汉说:“你试试,敢抬腿手就得折。”
小伙指了指旁边的你说:“这是我师兄,你这招对我师兄不管用。”
“让你师兄上。”壮汉眼里放出狠光。
你莫名其妙地成了“师兄”,可你深知不能被人当枪使,何况使枪的还是一个毛头小伙,那一刻,你意识到少年的本事不仅限于踢裆,于是你表明立场:
“推手是推手,散手是散手,这样下去没人跟你玩。”
“你师兄说的对着呢,年纪轻轻不要学那些坏毛病。”
少年见你不给他帮腔,低下头不再说话,你和壮汉互相客套了几句,问怎么称呼,壮汉回答:
“我叫伍放。”
后记
某个周末,你一觉醒来已经日上三竿,想去公园转转,又担心拳友们散场了,你给拳友给打电话,问公园还有人没,电话那头说:“赶紧来,来了位高手,过来体会下。”
你赶到公园,见是伍放,伍放一眼没认出你,你提及往事,伍放哈哈一笑。
“你‘师弟’最近咋样了?”
你突然意识到,上一次见到少年,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了,估计长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