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超(杏子中心学校)
已经入秋。
野外的树、草和灌木依然青绿葱茏,几棵高大的樟木浓荫如盖,苍翠扶疏的枝桠在季际朦胧的初秋,愈发显示出生命的劲拔与成熟。
不过,秋天就是秋天。秋意空灵,宛如一支派往偷袭人间的轻骑。骎骎岁月,从来就是一条表面平缓得几近不动的激流。
我不禁感慨起来。
自那场病起,我有了在林间漫步的习惯。
山坡上有一片坟场,是我每次必定光顾的地方。这是一座荒坟。每年清明,所有的坟头都挂扫一新,唯有这片坟场无人祭扫。坟丘上星星乱石,野草灌木披散一地。自此之前,我几乎没去想过,坟的主人是谁?他(她)们有没有后裔?我独觉得,只有这些人的归宿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回归自然:没有墓碑,没有拜石,没有清明的冥钱和篝火,一切简单而原始,只有参差着的凸凹坎坷才显示出她是一座坟墓,是一方寄寓麇集了一群亡灵的山地。
每当心气浮燥,或是遭遇挫折,我就信步来到这一坟场,在坟边上呆上一会,默默沉思。这时,坟墓不再只是死人的居所,她脱尽所有的悲凉凄哀,超越了一切市井尘嚣,坟墓象征一种氛围,一种境界。我可以在这里从容地梳理自己精神的羽毛,调弄生命的琴弦,静静地过滤自己,捧着灵魂反思,判断脚下的路。
十年前,我中师毕业,分配到一所中学教书。十七岁的血液象一条澎湃的激流,在每一个日起日落冲激着我理想的黄钟。我以少年人特有的飞扬意气将素描般原色的教书生涯泼洒得有声有色。每天清晨,我都要登上学校附近的黄土岗,高声朗诵“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不久,人生的第一个恶浪将我掀下了命运的悬崖。从此,我的青春韶华被病床和药房瓜分,生命的天空终日肆虐着秋的肃杀,冬的严酷。那时,我常常想到坟墓,渴望解脱。
四年间,车轮载着我活力全无的僵躯,辗转于长沙、广州、北京等各大医院。最后,我回到了早已一贫如洗的家,拥有的,仅是一颗彻底绝望破碎的心和垂垂老矣、随时都有可能从我而去的双亲。
我在希望与绝望里轮回。
回家那年的一个秋日,我拖着半截性命,鬼使神差地就来到了这座我从未到过的坟前。已是众芳摇落,秋色斑驳。坟场显得岑寂、静默、荒凉、苍瑟。我在坟边的石上坐下来,双目咀嚼着被岁月磨蚀得有些平塌了的坟丘。坟上的草早已枯萎,落尽了叶的灌木丛里透出半只鸟窝。偶尔吹过一阵风,在坟头留下一片瑟瑟的声响。我感到一阵素未有过的释然,就好象积压心头的枯叶在这一刻也被卷走了几片。静静的坟墓,寓言般沉蓄,她仿佛以永恒的肃穆在向这个早已把她遗忘的世界无声地叙述着关于她们一个又一个城堡般诡秘幽深的故事,慢慢掀启着所有病残与不幸者锈死的心扉。她仿佛告诉我,就在这蓬草、乱石和黄土底下,掩埋了不知多少我的同类,埋藏了许许多多苍桑悠远、爱恨情仇的人世往事,也尘封着不知多少或圆或缺、或平淡或壮烈、或意满踌躇或晦涩无光的人生……坟墓,是一无所有,是世俗希望的零点。面对坟墓,人还能埋怨什么?惧怕什么?
从那次起,我就常来这座坟场,释放病魔加给我的苦恼、悲哀、焦躁乃至绝望的情绪。
后来,朋友送我一件医疗仪器,并向我推荐了一种特殊的健身方法。我如获至宝,日夜精勤,经过四年如一日的努力,我终于一步一个脚窝地走出了死亡的幽谷。
今天,我二十七岁的生日,随着又一个秋季的莅临而圆满。“百岁光阴一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八年的磨难生活,的确不可思议!但我丝毫没有“急划盏,夜阑灯灭”的消极情怀。相反,八年的苦难,非一日之功,她锤炼了我坚强的性格,非比寻常的意志,我深感“东隅已逝,桑隅非晚,”但又逝水流年,时不我待。明天,我就要去一座陌生的都市参加一所中学的教师竞聘了。“蹇翮思远翥,”八年了,终于可以舒展翅膀了。我不由再次想起那片曾深刻参与我生命活动的坟场,于是信马由缰,又来到了山坡。
天高云淡,草木蔼蔼。坟墓座落林间,禅定般安祥、静穆。我伫立坟前,静静地站着,象一个虔诚的巡礼者,市井的喧嚣、人世的悲喜,似乎在这一刻都灵然远去。心好澄澈,可以更直接地照见生命,就如同用肠胃直接啜酒一样。
在生命的春,经历了秋的我,已经跟坟墓一样,不再在乎时节的变迁。春雨杏花江南是诗,白马秋风塞外是诗,老牛寒梅坟冢又何尝不是诗?苦难与幸福,顺境与逆境都是人生的风景。
对我来说,坟墓不止是死亡,更意味着新生。脆弱的在这里死去,坚强的留下来,涅槃升华。懂得了坟墓,就不再害怕。
乾隆年间,一位叫刘统勋的大臣在皇帝面前强诤怒谏,犯颜直言,噤若寒蝉的百官都替他捏一把汗,原来他在家里,早就为自己准备了三副棺材;左宗棠收复新疆时,曾命令士兵抬一具棺材跟在身后。这些清官、名臣,之所以能特立独行、无所畏惧,是因为他们读懂了坟墓。
于一个探求宇宙生命的覃思者而言,坟墓是思想的渊薮,是失败落难者的书桌,是洞通宇宙极处的窗口。
秋已到来。我很高兴能在秋天远行。挑战困难,接受磨砺,不也是人生的快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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