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你们还是没有挣脱想当然的浑浑噩噩,你们一点都不清醒到底要去哪。城门就在正北方,要走早走了,乞丐能牵制得住和尚吗。我看你们就是借个由头拖延到宵禁,出不了城才好呢,你们不是怕外面的世界,是从来没有站得住的地方。妄想离开去远方的人,还不如一个逃避现实的人。”
街上真的灯渐熄了。
老和尚“施主你看那么多刚才活跃在街上的人现在已经躺在床上了。刚才打架的人回去揉自己头上挨的包,食贩推着轮车明日复又过来,我猜这夜里或许你门后那间屋子里还有人行苟且之事,还有慈祥的母亲为自己孩子针织冬天的衣物,在凿别人墙偷光的穷书生。想到这些我就不寒而栗,我和我的徒弟一样,看到这些止不住的打哆嗦,确实搞不清楚他们在做什么,简直太莫名奇妙了。他们做事有他们的道理,天下没有哪一家道理是共同互通的,而我们全住在一块,这难道不恶心?因为我不能理解他们的道理,所以非要离开不是理所应当吗?”
小和尚“虽然我们真的不敢出去,可我们今晚到的此处是我记事起最为陌生的地方,现在踩在土地上我还在哆嗦。何况还遇到了一个老乞丐,我们还在星空下聊梦想,这种只有书里有的场景就算毫无意义也鲜活而分明。我敢打赌至此每天我所遇到的人事全为新奇,猎奇催促我前行。所以晚上我们还是会走出去的,我可以骗把守城防的士兵说要连夜去都督家做法事。要是他不肯,我也可以和他聊天,老乞丐有理想,士兵也有,天下每个人都那么可耻,他们也绝对会有的,这就会导致我不会回头。只管往前走,我临走尽我所能堵住了庙门,我绝对不会回去的。”
老乞丐“现在我所得出的结论是无聊又孤独的人总会有他蹩脚而啰嗦的絮絮叨叨。前半生几十年,我没有找到同胞。今晚你们愿意和我聊梦想,我们说了这么久,说的口干舌燥,说的什么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不过这感觉倒也挺舒缓。像被泼在地上的污水,无意识地四散而开,而不去想这种动作用成语表示叫覆水难收。你们可能真的要走了,那我要祝你们平安又快乐,我们注定不能体面正常的活着,所以更要保持个性。”
小和尚“每当周围诗意迸发的时候,我就想有破坏这种气氛的事情发生。比如现在我起的鸡皮疙瘩就在让我冷静看待今天夜里的所有,包括对话和面前这个乞丐。事实上今天的事于我们于世界都没有意义,我们没有达成共识,你没有获得想要得建议,甚至在交流中我们没有一个清晰的立场,一个坚定的态度。我们不假思索地就把内心话吐出来,没有说给对方听,也不是说给自己的。然后最后好歹你还营造了一个相对积极的氛围,我瞬间感觉到夜里的冷清了,本来是美好蜷缩的三人梦呓,被你那个所谓的隽永愿景一锤子给槌破了。”
老和尚“我也是这样认为,最后那句保持个性尤为傻。每时每刻的现状就是最真实的个性,还兼有一去不复返的追思意味。你说话很酸,还很曲折,一定是穷酸惯了,这不能怪你,不过你也别原谅自己,没人能够得到自己的原谅。”
小和尚“告辞。”
老和尚“告辞告辞。”
老乞丐“我姓吴,告辞,就不放什么话了,我也突然觉得怪滑稽的。”
老吴裹着破凉席,盖着月光睡了,师徒二人步履不停继续前行,城门不远,天色很晚。
“师父,我们这叫一条路走到黑吧。”
“非也,我准备一条路走到天亮。”
“老吴这个人也的确是有趣,叽叽歪歪撂下了一大框话,就这么遁入了夜晚,你说他晚上睡哪?独居还是合群?实在想不通一个人有那么高洁的理想却是立志做一个纯粹的乞丐。”
老和尚“在背后讨论别人,无论是说他短还是说他长总会有拔高自己见识的嫌疑。要谨记这一点,事后评价会让谈论双方都显得冒失又没有教养,为和尚的内涵乃沉默,乃拈花一笑,懂不懂。”
小和尚“为什么我每句话你都能过分解读,你永远在高地批判我,自己却同时是仰望着他人的落魄和尚。难道比较评说会让你更有风采,我们终究是一块赶路的人,要和谐要包容。凡事我不遂你意,你闭嘴不搭理就好了。两个人相处,尤为需要尊重”
老和尚正欲还嘴,忽然看到城门,惊喜一拍手“你看,这就到了。”
城门比庙门大,孤立耸然在小和尚眼中,环抱城墙,小和尚第一次看见这么清晰明确的分界形式。
“师父,我如今越来越感觉到压迫感的强烈,天色再暗也只能黑到一定程度。可其他的好像永远没有止境和终点。这城门或许再大点我都快跪下了,它对我来说远比佛像摄我心,夺我魄。”
“理解,你别再刻意讲话了。现在我们真的到了,走不走?出不出去?”
“师父,你那个相好漂亮吗?”
“好多年了,样子我倒也忘了,不过应该很漂亮吧,我能认得出。”
“那就好,那就走,不回头。”
月色此时被乌云遮住,四个守城士兵朴刀无锋。
小和尚“施主你好呀,我们是来自后面那座山的两个和尚,想出城远行。老实说我们没有要事,但想请施主行个方便,权且当做件善事吧。”
士兵甲楞楞盯着他,眼神看起来迟缓又木讷,他慢吞吞地回答“不行。”果决得不符合他愚钝的长相。
老和尚莲步轻迈,合十行礼“阿弥陀佛,四位军爷想必怀疑我二人身份,我乃空山寺主持,这小沙弥为我座下首徒。烦劳军爷行个方便,佛家弟子绝不为不轨之事。我们确有要事需此刻出城,再请四位放行通过,我佛慈悲,不胜感激。”
士兵乙“秃驴凭什么说放你们走就是积善,莫非给你俩破例做乱纪之事,于我就有益,我不做就有损德行?实在笑话,放行通过后,你们能代表佛祖给我添一笔阴德?小爷我最痛恨招摇撞骗之人,尤其是和尚,老和尚最甚。”
士兵甲“对,说不通就扣下不准走。说通了也不准,不过明天可以走。”
士兵乙和丙异口同声“费什么话,先扣下来再说。”
师徒二人面面相觑。小和尚吓得直打哆嗦。
老和尚说“几位爷,我们不走了,我们回,我们这便回去睡觉。”
士兵甲“那为什么方才说要出城,是逗耍我四人吗。”
小和尚边哆嗦边申辩“都说和平时期当兵的惫惰心眼又坏,现在我是真信了。全天下再没有比这更奇绝之事,有事不让人去,怕你们了还要捉我,厉害厉害。”
士兵乙笑了“我等驻守于此,吃公家的粮便要行监察之事,你二人三更半夜不寐,盘问了几句还觉得委屈了。我看你们也着实没什么事忙的,回去吧,快回。”
小和尚见状好似出城还有商量,大胆上前一步。
“军爷,你们不也没睡吗。我们确实有事,虽然不是要紧的,但总归是个事儿,有事就要去忙你说对不对,再怎么不要紧的事一拖沓都变成顶要紧的事了。行行好吧。”
“何事说来听听。”
老和尚一脸痛苦状,似欲言而不语。
小和尚“师父,再不出城就晚了。你倒是快说呀,反正也瞒不住的。”
老和尚作痛苦万状“知府大人患病,急需我们救治!”
这下轮到士兵四人你看我我看你。
“可否问下是哪位知府大人?”士兵丙
“是我们那位最受爱戴的的知府大人吗?”士兵丁
小和尚用哀痛万分的表情环顾四人,点了点头。食指放在了唇上做出噤声的动作。
“我们也不想多说此事,不过确有其事。你问我为什么挑这个时辰出去,还不是怕耽误了,不然我们大可以明日再动身。你们明白么?”
四人还是略有怀疑。“以何为证?”
“阿弥陀佛,施主们真好生尽职。难道非等到大人一命呜呼驾鹤西去的消息传来才将我二人放走?既非要认为我妖言惑众,干脆绑了,免得说我贻误救治时机。”老和尚悲壮万分,抖擞下一地正气。
四人终于被震慑到了。
师徒二人往城外行了五里地的时候,小和尚噗嗤一下笑了。老和尚一脸淡然,月光下负手,状若谪仙遗世独立。
“师父,你怎么能想出来这么一个损招?知府大人……我们的知府大人是谁啊,怎么就生病了。”
“我已学会先知。”
“哈哈哈,随你怎么说。总之四个傻子真的是太傻了,对不起我知道重复意思了,可我简直不能再找出一个比傻更确凿的形容了。”
“早年游历时得知知府大人确有隐疾,并非胡编乱造,出家人不打诳语,剩下骗人的话都是你说的。”
“老和尚你焉儿坏。”
“那些当兵的值守城关不能说他们傻,他们只是糊涂,世界上哪里有不糊涂的人。活着就是糊涂,不糊涂的人都死了。糊涂也不是贬义,它有力证明了天理中的不可违,人伦中的失纲常。你今天骗了他们,来日是要还的,你早晚被别人骗一回,因果循环你是知道的。”
“管他呢,终于出来了,已经走了有五里地了吧。已经看不见城墙上的灯光了。我们终于逃离啦。我终于不哆嗦啦。”
“出了城,接下来我们去哪里呢,徒弟给个建议吧。”
“黑灯瞎火的,至今没撞到东西绊着已经很幸运了,哪里还有方向,依我看就随缘吧,不原地兜圈就是成功了啊。”
老和尚“真的不需要休息吗。就这样边聊边走一晚上?明日白天休息的话,也没个落脚地,下一处有人的地方还是太远,我们就一口钵盂,连灯都没带,准备得真是太不充分了。”
小和尚“师父还埋怨起来了?这会儿不多走一段路,白天我们就只有睡山洞或者泥地了,你想想我们出城多么意气风发,几个当兵注目的眼神多崇拜。现在你却怂了。”
“秉烛夜游也需要手里握有灯把,我们没头苍蝇似的乱窜,总要个去处吧?”
“哪有师父问徒弟的,干脆哪里有光往哪里走。”
老和尚抬头看见月亮。“这趟还真是过于武断了,现在你还记得我们出来是干什么的吗?”
小和尚“知道,你问了得有三遍了。你找相好,我找爹娘。有些事不用常挂在嘴边,因为万一实现不了呢。你我都不清楚他们在何地快活。而找人这类行为,动机太沉重和怯怯,万一找到了呢,找到了又要面对了,面对还是比较好的结果,怕就怕在不给你面对,给你个逃遁疾驰的背影,在相遇现场留你孑然一人,会很失望,乃至以后吃不下饭,睡不着觉,郁郁寡欢。我都明白,你也别再提说了,黑灯瞎火里最不适合谈泄气的事,失望会变成绝望,结局再没有到来之前,尽量往好处想。那几个当兵的就是这样,他们或许觉得自己知道了一个旁人不得的秘密而内心窃喜,‘上天让我们得知了大官的新闻’、‘一定会因为这件事而发生什么意外吧’这种胡思乱想会让他们更积极的活着,他们明天会凑在一起讨论商量,就算最后什么都不会降临在他们的头上,他们也快乐。即使陌生人的秘密在自己这里不能发酵成什么有用的物质,但人有时候就那么奇怪,会因为莫名其妙的东西莫名其妙的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