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幼儿园

在我的童年里,所有到年龄的孩子,都会被送进幼儿园,这也是我在百科全书里读到的。但不尽如此:去幼儿园的不止我们这群七八岁的孩子,还有各式各样的人,有我的邻居,有路边的无赖汉,也有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我的邻居是前工程师,离开他的职位后,就沦落为一位无业游民。很多个晚上,隔着薄薄的板壁,我能听到他聚会时高声谈话的声音。我感到在父母睡觉的角落,夏夜的空气也因侧耳倾听而绷直。他们不提这位邻居,偶然碰面时也不打招呼;两边都不蛮横。

“他去幼儿园了。”他搬走后,父母这样回答我。

这是我从前始终未能解决的谜。我已经快忘记“幼儿园”这个词了,直到有一天,一份旧的材料让我想起它。

如今我做的事跟大部分公民做的没什么差别:分拣材料,把它们归类到标签下,方便检索。标签是很多年前制定的,据称出自一位天才公务人员之手,不同品类之间的区分是如此适当,以至于几十年来都没有变动过。把一条材料移进某个标签的时候,只要略具好奇心,往上移,就可以看到几十年前任职于此的人放进去的材料。我的房间临河,每到冬天,水流和江声一道退去,窗下就袒露出灰褐色的泥涸。我已经过了很多个密雨的冬天了;街上每个人的胶鞋上都布满泥点。

“玩了一下午的泥巴,觉得灵魂干净了些。”我读到的材料这样说。这没什么。谁小时候没有在泥塘、沙地和秋千里打过滚呢。但文件显示这份材料出自一名大人之手。于是我又模糊地想起了“幼儿园”,一个晦暗不明的词。

我们街角的无赖汉是下一个去幼儿园的人。他总是懒洋洋地躺着,天黑了,就摸着小巷的高墙走回他的那片棚子。那地方归杀猪匠们。白天,他们在里面吊起该杀的猪,一刀抹开肚皮,割下的心肝肾肺由跑腿的小无赖汉们捧到临街的店里里,在木板上摆开售卖。小无赖汉们穿着花哨的衣服,露出的手臂上带着生猪血的气味。这种气味很快就会钻进指甲缝里,跟他们一辈子;这是无赖汉去幼儿园前告诉我的。他说每个无赖汉都是这么过来的,世代相承,长大后有一天会突然失去工作,新的小无赖汉又会顶上。我不确定这是不是真的,因为他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成年无赖汉,虽然很快也消失了。但他对我很友好。我们曾经合伙偷走了一名正经先生的礼帽,并从此结下稀薄的友谊。在这段时间里,我听到了许多关于棚子的故事。那里是无赖汉和情侣的乐园。我从小就听说 ,这座城市非常正经,一丝不苟,人们为避嫌疑甚至不敢在公园的树丛旁久呆。每个人都尽量呆在其他人的目光可以作证的地方,免得被认为在密谋什么。据说穷光蛋情侣们因此转战棚户,在那些血腥未洗的帐幔后面寻欢作乐,而无赖汉们喜欢搅局。除了这些,棚内的生活乏善可陈,至少对一个已然长大的无赖汉来说是这样。我每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总是饥肠辘辘,把肚皮贴在夏天滚烫的沙地上。他很快就消失了,据说也去了幼儿园。我在心里暗暗难过,但又不知所以。无赖汉跟工程师怎么能呆在同一个幼儿园里呢?

我把这些告诉了我唯一的朋友朱莉。在秋千上,我们悄悄分享了关于幼儿园的知识。我们都有许多认识的人去了幼儿园,有些曾很跟我们熟悉,此后却也没有寄回片言只语。朱莉的父母在衣冠楚楚的地方任职,因此她当时就所知甚丰。她告诉我,幼儿园里的人都玩泥巴,所以无论工程师还是无赖汉都是一个样。他们每天专注于把泥捏成形状,傍晚又浇上水把它们重新踩进泥塘,因此百玩不厌。这个理论令人信服,我几乎要崇拜朱莉了。是的,按照这一理论,每个人都理当进幼儿园,大部分在小时候,也有一些长大后又重新返回。而我们虽然早已离开了幼儿园,有一天说不定也会回去;这让当时厌倦于铅笔和练习题的我们松了一口气。

但我很快又想到了一个问题——毕竟我的熟人里有位无赖汉——无赖汉们小时候并不进幼儿园。我想起小无赖汉们红通通的手肘;他们也不玩泥巴。

这个问题难住了朱莉。时至今日我还能想起,在充满浆果香气的阳光下 ,朱莉思考时雀斑的微红。当时的我真的想知道答案吗,还是说很快变得只要有借口凝视她就很满足?这一点始终像后来很多个冬天的雨窗般模糊。在我残余的记忆里,我们讨论了好几个月,时常朱莉想着想着脸上掠过阴影,但最后,她还是说服了自己,用咏唱般的声音得出了答案:“那么,虽然来得太晚,但他获得了应许的幸福归宿。”

为了纪念这个答案,我们折下一根树枝,剥去它褐色的表皮,把答案刻在了枝身上,又将它埋进秋千下的沙地里。按学校教师的说法,许多年后树枝会带着答案变成炭,可以燃烧、有光热的炭;至少我们这么以为。

这以后不久,我搬了好几次家,之后的邻居最后也多半去了幼儿园。为什么父母总是偏爱与类似的人为邻呢?这是我疑惑而父母讳莫如深的事。渐渐地朱莉仿佛明白了什么般,莫名中断了和我的来往。等我到了被鼓励寻欢作乐的年纪,已经找不到她了。也许她获得了应许的幸福归宿。我想跟别人谈谈这些,却发现同龄人里许多人已去了幼儿园,剩下的多半对此一无所知,而比我年轻一辈的人坚持称那为动物园。他们也同样言之凿凿,比如,这些离开的人是因为生活过于辛苦,而宁愿抛弃都市生活去饲养动物,为它们梳毛、洗澡、拔去脚底的木刺。但他们也说不出这些人员越来越庞大的动物园在哪,总不能在云下的阴影里吧?

是的,尽管非常无稽,我曾经花大量的时间在云下的阴影里寻找。云在天空转移的时候,这些影子也在大地上快速奔跑。它们变得狭长,通过充满血腥气和年轻气盛的暗巷,通过街道饥饿的角落和种着无害植物的阳台,幼儿园或者动物园在哪里呢?甚至围绕着幼儿园的材料也变薄了,仿佛一夕之间部分词义被下令废除。现在它只是孩子们玩泥巴的地方,而人们用动物园称呼去看虎豹的,和那些从大地上离开的人最后消失的地方。我照例把这最后一份提到泥巴游戏的材料,和关于动物园的材料,都分到一个强有力的标签底下。标签下几十年前的旧材料里还有很多关于感化、关于教养的,善解人意的词,但这些蛛丝马迹依然无法让我在地图上找到一堵确定的围墙。我相信每到冬天,被稳定生活解冻的哀愁又重新冻结起来的时候,其他人也像我一样提心吊胆地照料着自己身后越来越狭长的影子,也像我一样在苦苦寻找;所有人的胶鞋上都布满了泥点。

(一个奇怪的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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